如果说谁没有灵魂,无异于骂那个人,人家立马会跟你急。如果追问灵魂是什么,又几乎没有人能够回答得出来。于是,这个关系到你我他每一个人的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问题,就成了一个神秘的问题。
灵魂问题之所以让人觉得神秘,是因为我们找不到灵魂的实体。我们比较喜欢把玩那些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如同河边的鹅卵石,可以拿在手里掂得出重量、看得见颜色、摸得着是否光滑,也能拿来砸开核桃的实体。
可是,现代生物和医学科学家们把人体解剖了千遍万遍,竟然没有发现灵魂究竟藏在哪儿,更不知道他什么颜色、几斤几两、是否光滑,也没听说谁拿灵魂砸开过一个核桃。因此,有些人干脆否认灵魂的存在。但是,如果真的没有灵魂这回事,人又是怎样一种动物?人类凭什么比其他动物“高级”?假如大家都在动物层面上竞争,人类的胜算能有几成?假如人类参加一个动物运动会,又能够拿那些项目的金牌?比爬树我们不如猴子,比力气我们不如大象……
事实上,是我们把思考方向弄错了。灵魂不是一种实体性存在,但不是不存在。灵魂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有一门叫做复杂性科学的学科,研究的核心概念叫做“涌现”。这个“涌现”是说,在一个复杂系统中,会形成一些关系结构,这些关系结构依赖于系统中的实体,又不同于实体。譬如我们拿河边的鹅卵石搭建一个小屋,小屋离不开鹅卵石,但小屋不是鹅卵石,它是那些鹅卵石相互联结而成的一个关系结构。
我们当中很多人一定会说,我看见那个小屋就是鹅卵石的!这没错,但是,关系结构才是鹅卵石小屋的本质。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每天拆下小屋的一块鹅卵石,然后换上另一块相同大小的,直到有一天所有的鹅卵石都被换掉了,小屋还在那儿。事实上,我们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实验,组成我们身体的“鹅卵石”——细胞7年之内可以更新一遍(脑细胞除外),从“材质”来说,7年之后应该是一个新的人了。但是,那个“我”还在那儿。那个“我”是靠关系结构来支撑的,他不只是一大堆细胞,他是一种关系结构的“涌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只军队也是一种关系结构。
图说:2007年在温州,我坐在楠溪江边的鹅卵石上喝水。到如今已经有12年了,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快换了两遍了。
就是从实体到关系这么一步跳跃,大多数人就被跳糊涂了。然而古人对这个问题却一点儿也不糊涂。老子讲这个问题,用了一个词叫做“无”。这个“无”字铁定不是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没办法支撑起老子的“道”学大厦。他举例说,盖个房子要开门开窗子,那门和窗是把墙挖掉了,“当其无,有室之用”。那个有用的室,就是一个关系结构——尽管我们看起来还是一个实体,其实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喜欢看到实体。就像我们这双手,我们都看到了十个指头,有几个人关注过手指头之间的缝隙呢?有谁想过如果没有这些缝隙,还有灵巧的手指头吗?
释氏为了说明这层意思,给我们说了一个绕口令:“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释氏的“空”,与老子的“无”一样重要,但是这又把更多的人给说糊涂了(很疑心这哥俩是在某个山谷里由一个师傅教的,要不然咋总能够想到一块儿去呢?)。释氏这句话,如果拿刚才说的鹅卵石小屋来翻译,就是小屋离不开鹅卵石,而鹅卵石离开了特定的关系结构也成不了小屋——是不是说白了你会感觉挺没意思?
好了,我们明白了老子的那个“无”,释氏的那个“空”,就是说的关系结构,那么,我们一直感觉神神秘秘的灵魂,也就不再神秘,它也只是关系结构而已。
我们说灵魂是一种关系结构,首先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系统正是一个复杂系统,而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首先是从这个复杂系统中“涌现”出来的关系结构。具体一点儿说,就是这个由庞大数量的神经元构成的复杂网络,神经元之间存在着丰富的联结通路,那些经常联结的通路会变得顺畅,就如在自然环境下走得人多的路会更加宽阔顺畅一样(迪士尼曾经用这种方法“设计”过公园中的小路)。这些顺畅的联结形成了一些模式,使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系统有了超越一般动物的认知能力。这要拜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相对较大的大脑和超出一般动物的神经元数目。
但是,人有灵魂还不仅仅在于个体的神经系统发达,还得益于因为个体力量弱小而结成了群体,形成了社会关系,让每个人的灵魂与更多的灵魂形成联结。
我们都知道,一只蚂蚁的智慧是非常有限的,但是形成蚂蚁社会的整个蚁群却有着极强的生存能力(曾经在网上流传的科幻小说《蚂姨》说得就是一个蚁群产生了智慧的故事,很有趣,没读过的朋友不妨找来看看)。
很多人体验过,在一个志同道合的群体中会感觉到轻松愉快、思维异常活跃,交流会卓有成效。很多好的构想都是在与知心好友的交流中涌现出来的。
这就是说,人类组成社会群体之后,这些社会群体就形成了更加复杂的网络。群体也有“涌现”,它得益于个体贡献出来的智慧又超越个体智慧。也就是说,群体也有灵魂。这就是为什么科研人员要聚集在一起形成团队才容易出成果,和尚修行要组成僧团才容易开悟,实际上是共享群体灵魂的结果。
推而广之,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有着相应层次的灵魂。再进一步说,整个人类也有着共同的灵魂,某个时代会出现更多的智者就是这种共同灵魂的作用。再往大处说,一个星系,一个星团,乃至整个宇宙,都是一个更加复杂的系统,也必然会有其“涌现”。灵魂,就是这些层层叠叠的“涌现”,而个体灵魂的智慧高低,也取决于个体神经系统的关系结构“涌现”以及与哪一个层次的灵魂建立了紧密的联结。而一个人的一生,说是修行也好,说是致良知也吧,都在于努力与更高层次的灵魂建立联结。其最高境界,便是陆九渊所说的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图说:蔡伦
蔡伦为了研究造纸,“舍身·”皇宫,做了一名太监,最后还死于皇帝的毒酒。但是,蔡伦创造了纸,成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
这个关系结构在各元素联结之后涌现,她向下落实则是实现,会产生各种具体事物;向上抽象则成为模式,也就是“空相”。“万法空相”,万事万物都离不开这个“涌现”出来的模式。所谓“灵魂”,就是“空相”,就是模式。在理解了这个联结论观点之后,我们会发现这个世界既不“唯物”,也不“唯心”,而是心物互生的。中国道家经常画的那个阴阳鱼,倒是很好地表达了这一联结论世界观。
当我们“发现”了人的灵魂“所在”之后,对人工智能逐步替代人类的现实也就不用再产生恐慌了,因联结而涌现的关系结构,包括人的“灵魂”,是可以找到越来越多的载体的,动物性的肉体也许不是最好的载体,换一个载体又何妨?
老子似乎早已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了。他说:“吾有大患,因吾有身;及吾无身,何患之有?”当下我们使用的这个“灵魂”载体,需要一日三餐供养,需要休息睡眠,还有生老病死,而随着人的灵魂可以在人体和机器之间,或者还有其他载体可供选择的时候,人就进化成“神”了(这是《未来简史》一书中的说法)。而当下,正处在历史的新奇点上,是与当年古猿走出森林,创造工具,学会用火的时刻同样重要的宇宙进化尺度上的转折点。让我们热情地拥抱科学发展提供的历史机遇吧,人类涌现出来的“灵魂”不会无可寄存,只会出现更加丰富的载体。
(2018年10月21日初稿,2019年3月1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