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无疑是在高邈上山后被放在玛雅公主身上。“我们”是个复数,说明写信的人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且,这个“我们”与开枪的人、追击自己的人,很可能不是同类,倒是有可能与自杀的小伙子有关联。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现在有两帮人互相敌对,“我们”这边向自己求助,应该是暂居弱势。另外,昨晚在山涧看到那些集体跑操的属于哪边呢?
不管怎样,世界不止自己一人,这个发现让高邈很开心。虽然出现两人就在自己面前死两人,让高邈心痛心烦。在他心目中,人是当今世界最稀缺的资源,有什么仇恨,会让仅存的人类互相厮杀呀。
高邈想不通,他决定第二天去赴约,搞搞清楚。或许,他能让剩下的人化干戈为玉帛,都活下去,共同成为新世界的种子。
抱着美好的希望,第二天一早,高邈就驾车前往市中心的碧树商场。
他很熟悉这个商场,商场分为地上七层,地下两层,共九层,曾是本市最大的购物休闲天堂。大都市中的高楼森林凌厉浩然,唯有各类商场露出活色生香的气质,点缀其间,供上班族们偷闲放风,满足他们从头到脚的每一层欲望。
碧树商场配备有独立的发电系统,高邈定居在郊外小镇后,会时不时带上足够燃料,让商场短暂地重拾能量,再获新生,他会在这里消磨个两三天。采购只是很小的目的,夜色降临后,商场的璀璨灯火映照出城市的旧日光阴,虽然没有人流,空有躯壳,但闭上眼骗骗自己,倒也能让高邈陷入甜美的回忆。
在人类还鼎盛时,高邈常带女儿到商场玩乐,不用花多少钱,到处走走逛逛,就感觉充实饱满,享受愉快的一天。女儿还以此为题写过篇作文,得到老师的表扬。
高邈提前两小时到达碧树商场,虽然是大白天,但因为没有开灯,商场内还是显得阴暗。谨慎起见,他没去启动电源,而是藏身到五楼的一个画廊内,画廊所在位置特殊,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商场的主要通道。五年前,画廊正在展出某位不知名先锋派画家的画作,其中一幅画给高邈留下深刻印象,那是各种各样手的动作素描,有的夹着筷子,有的弹琴,有的抓着地铁吊环,有的五指向天,不知为何。高邈有时会长时间驻足于这幅画前,但他不愿将画带回小镇,似乎离开展厅,这些手就会失去生命。
昨天的经历在前,高邈今天带上了更充足的装备,以备在遭到袭击时,不至于只会落荒而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超出约定时间,商场内还是没任何动静。高邈没有轻举妄动,他等了五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小时。
等待毕竟无聊,就在他忍不住要睡去时,商场的灯毫无征兆地尽数点亮,中央背景音乐悠扬地响起,几百米长的室内跌水瀑布飞流直下,从天而降。瀑布落处,几颗桃树蓓蕾初绽,喧闹怒放,缀成花海,喷出醉人芳香。顶层天花板浮现朵朵白云,一楼旋转木马开始转圈,自动观光小火车轰鸣着跑动起来。
有人启动了电源,商场瞬间活了。
这时,高邈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从一楼北门走进来。男子四下看看,眼神就落到五楼画廊。虽然画廊是单向玻璃,高邈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身体。然后,他想起件事,一楼北门与本市的地铁1、2号线无缝对接,这人怎么会从北门进来,地铁早就不运行了呀。
盛元轩是商场中唯一的一星米其林餐厅,是食客们心中的圣地,人均消费三千元起。这家餐厅外观典雅低调,门扉模仿茶室构造,需低头才能进入。进入大堂后立显雍容华贵,顶部是鸟巢般圆弧金属屋顶,奢华吊灯中的透明晶体像雨滴一样闪闪发光,四周被360度电视屏幕环绕,正中间的长条形餐桌上摆放着刺身、扇贝、生蚝等海鲜,还有水蜜桃、法式鹅肝、碳烤牛柳,估计得有二十多个菜,菜式设计考究,菜品丰富,妥妥的饕餮盛宴。
高邈根据商场电子屏幕上显示的地址,寻到此处。黑风衣男子已坐在餐桌旁,边品酒边等他。此人长着一脸稀疏的连鬓胡子,活像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男子并不起身,也不说话,只向高邈伸伸手,示意他坐下。
“这儿不错,我每个月来一两次,取点物资什么的。不过很多吃的东西都过期啦”
高邈说完这话后感觉自己像是用撒尿来划势力范围的小狗,他赶紧补救。
“你们也常来?”
他一定来过,否则不会知道怎么打开商场电源,且准备下这么丰盛的菜肴。
男子只是喝酒,默默地看着高邈,似在观察。他的身体裹在黑风衣里,整个人显得更加沉默。高邈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从外观看都还很新鲜,这就很稀奇很难得了。
高邈从怀里掏出一只烟,点燃,深吸一口。
“五年了,五年,没跟人说过话,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五年?”
男子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1937天,也就是五年零112天。所有人都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
五年来,高邈常想象自己会怎么问出这个问题,是涕泪横流,声嘶力竭,还是掀桌子骂娘。没想到,真问出的时候,内心却很平静,就像是长假结束,随口问同事去了哪里玩。
男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看高邈,琢磨着什么。
高邈也不再说话,他想起和人说话原来是这么累,他已经开始怀念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日子,或许应该起身离开。
幽香袭来,高邈扭头看去,一个年轻女子从内室走出,与昨日见到的美女不同,她并不特别漂亮,却有种特别的气质,她对高邈笑了笑,高邈的呼吸莫名地有些紧迫,心头似被纤手轻轻拂过,先是麻麻酥酥,紧接着就升腾起奇妙的暖意。
女人坐在黑风衣男子身旁,也不说话。
“这里就你一个人?”
黑风衣男子刚才不发一言,貌似是在等这女人。
“在遇见你们之前,是这样。”
黑风衣男子坚定地摇头。
“这里不止你一个。你没见过他们?从没见过?”
“谁?”
高邈想起山涧里跑步的那些人,想起昨天死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但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男子口中的“他们”。
黑风衣男子再次沉默。女人却猜到高邈的疑惑。
“看见他们,最好赶紧跑。”
这是一句温馨提示,含义丰富,表明这女人已把高邈看作同类。素昧平生,得此信任,高邈礼貌地报以微笑,他希望自己笑得够优雅自然,说出的话却还是充满戒心,有点硬冷。没办法,高邈就是这么个人。
“他们是谁?你们又是谁?”
“我们和你一样。”
黑风衣男子的回答就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外交部发言人,浑圆无骨,毫无破绽。
高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再次问出那个经典问题,有点不厌其烦。
“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人呢?都去哪儿了?还是都……”
“不知道。我们是医院深度昏迷的病人,醒来后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你呢?”
这个答案高邈早有预料,但却是最让他失望的答案。
“我和你们一样。你们有多少人?”
“四个,两个已经死了。”
高邈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黑风衣男子猜中他想说什么。
“你应该已经见过那两个人。”
“谢谢你,安葬了思瑶。”
原来那美女叫思瑶。女子的感谢透着无奈的忧伤,高邈向她点点头,亲手埋葬美女,就如唐伯虎葬花,心中空落,却也只能对酒空思一点红。
“你应该想问他们是怎么死的。我会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稍后再向你解释,好吗?”
这是托辞,什么话非得憋着不说?虽这么想,但高邈还是决定继续接触下去。
“需要我帮什么忙?”
黑风衣男子看了看女子。
女子:“他们正在追杀我们。能到你那儿躲两天吗?”
“没问题。”
高邈没有丝毫犹豫,或许这就是黑风衣男让女人开口的效果。从感觉上看,高邈确实更信任那女子。从理智上讲,收音机中传递的坐标一直指引着他,指引他找到这两个人,他不会让两人离开。
“那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们?他们除了有枪,还有什么武器?有多少枪?”
“我们不知道。”
那女子要张嘴,黑风衣男子抢先回答。
“我们刚到这里,思瑶和小王就被他们给杀害了。你真的从没见过那些人?”
五年了,高邈已经习惯等待,他有足够的耐心。黑风衣男子必有隐瞒之处,但是不着急,有的是时间。作为小小的报复,高邈没搭理他的问题。
“走吧,走之前,咱们再拿点物资。”
高邈的眼睛停留在满桌的美食上,一脸馋相。
“你们从哪儿搞来这样的大餐?”
那女子笑了笑:“我以前在餐厅做主厨的,对了,我叫盛夏。他叫杨梓墨。”
幸亏现在不是盛夏季节,这个城市的夏天很热。现在是秋天,秋高气爽,温暖潮湿。商场内没开空调也不觉闷热。高邈到超市搜集罐头和日用品,盛夏、杨梓墨去专卖店拿些衣物。
三人约定一小时后在一楼大厅南门集合。
高邈往购物车内装物资,按物品形状大小整齐地排列组合,他看起来神情自若,动作熟稔地如同标准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其实心里早炸开了锅。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真人的声音真好听,尤其是盛夏,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唱歌。还有那个杨梓墨,说话总透着狡猾、猜忌和小心机,居然也显得可爱有趣,这才是熟知的人味儿吧。
虽然他俩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俩和他俩口中的“他们”必然和收音机中的女声播报有关,一环一环地往下挖,真相终会浮出水面。
物资收拾妥当后,高邈到一楼大厅南门等待。很快,约定时间到了,可那两人都没来。高邈有些焦躁,又等了半小时,还是没人来。高邈后悔莫及,他责怪自己太大意,怎么能跟他们分头行动呢。他有不祥的预感,这两人或许会再次消失,自己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俩。
越想越焦虑,高邈拿出纸笔,留下字条“久候不至,我去找你们,很快回来,等我!”,他将字条贴在大厅醒目处,随即快步跑向监控室。
商场的保安做得很到位,监控室的摄像头基本实现无缝覆盖。几十个监控小屏幕组成硕大的电视墙。高邈迅速浏览一遍,竟无发现。再看一遍,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难道是我的幻觉。”高邈心里冒出奇怪念头。“那两人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他赶紧摇了摇头,把这个能让人精神崩溃的想法甩出脑外。
只能是走了。分手后,那两人就离开了商场,而原因多半就是所谓的“他们”。
“他们”来了。
想到这里,高邈的脑海中出现几百人迈着整齐步伐跑进商场的画面。如果真的发生,不知是喜是忧,诡异的是,那几百个人对高邈来说,首先不意味着危险,而是希望,几百个希望。
这时,监控屏幕显示一组电梯中有一个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在跳动,数字迅速减小。起先高邈还以为是错觉,凑近屏幕细看,竟是真的。
高邈忙不迭地冲出监控室,冲向电梯。他跑得如此之快,跑到电梯跟前时,指示灯才显示到3,很快变成了2。高邈没有躲藏,他站在电梯门口,直勾勾地看着电梯轿厢。
感觉过了好久,指示灯才从2变为1。一声脆响。
高邈不自觉地憋住呼吸,似乎生怕吐出一口气,就会把里面的人给吹走。
电梯门慢慢打来,里面空空如也。
满怀希望,却一脚踩空,高邈有些晕眩。
突然,高邈的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高邈浑身一抖,木呆呆地回头,身后无人。
惨叫声再次响起,恍惚来自天堂。声音不绝于耳,似乎由天堂俯冲至地狱。高邈仰头去看,一个黑色身影翻滚着从天而降,犹如折翼天使被打落凡尘。那身影利落地摔在地上,烫烫的如热炭般血红一片,身体粉一样无力地摊散在地。高邈勉强认出,那是杨梓墨。
身后的两组电梯发出连续不断的脆响声,如同点燃一串金属鞭炮,电梯门依次打开,毫无保留地在高邈面前敞开自己,除了空无一人,还是空无一人。
最后一个电梯门打开,高邈已脚软到无法站立,他作势要跑,却见这架电梯里挂着一个人,正使劲挣扎,竟是盛夏。
高邈忙冲进去,一把抱住盛夏的腿,把她往上推。盛夏终于挣脱,摔下来。
一声脆响,电梯门眼看又要关上。高邈拖着盛夏逃了出来。
盛夏惊恐地看着高邈:“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商场的灯如风吹麦浪般,由远及近,层层熄灭,紧接着听到LED灯的碎裂声。
高邈不及多想,拉上盛夏向外狂奔,两人似被瞄准仪锁定,凡经过的橱窗如同被子弹击中般爆裂破碎,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两人边逃边躲,终于冲到南门口,推开门跑出去。高邈的车就停在南门口。两人跳上车。盛夏坐在副驾驶位置。高邈瞪着她看。
盛夏:“开车呀。”
高邈握着方向盘,没有动,只是红着眼上下前后左右地打量盛夏,盛夏被看得心里发毛,反手去摸门把手,准备逃走。
“你,你还好吧?”
“公主呢?”
“什么?”
“玛雅公主呢?她就坐你位置上,怎么不见了?”
“谁?车上还有人?”
高邈红着眼在车内四下看,没看到玛雅公主。他跳下车,车旁车底到处找,依然没有。
突然身边的路灯爆裂,碎片洒落在地。
“快走,他们来啦。”
盛夏大声喊叫起来。高邈只好跳上车,一咬牙,猛踩油门,车子加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