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

母校,马上被拆


二奶奶爱二爷爷,这是毋庸置疑的。

二奶奶经常坐在村子老井的旁边,朝南边望去,想起那个遥远的清晨,尽管那种遥远有些不可触及,但十几年如一日,甚至更多。每天清晨,她都会到老井旁边望着南方,累了,她就摇摇水井轱辘。

我问起过二爷爷的故事,二奶奶总是笑着开头,“你,二爷爷啊……”,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当然,我也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老太太坐在房檐底下,手里拿着把扇子,拍着自己的大腿,说:“王朝马汉,王朝马汉。”那时,蜡质的阳光就会均匀地摊在二奶奶的面容上,一丝不差,不需要调和。那时候,爷爷还健在,爷爷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端着碗饭,从家里踱着步子走到那边的十字路口,还没走到,碗已经见底。这时,爷爷就会返回再去盛一碗,再走到南边的十字路口,蹲在墙根,和那些汉子和妇人说笑着。

不知道是为啥,二爷爷在我的印象里总是高大的,或许这与爷爷有关。有一次,我向爷爷问起二爷爷的事,爷爷先是一愣,然后阴沉着脸,“滚。”我从未想到爷爷会如此动怒,我害怕极了,哭着从南边回家。二奶奶看见我委屈的样子,就叫住我,笑着说:“娃,吃麻叶不吃,二奶奶刚做好的。”

从那起,我对爷爷就怀“恨”在心,“老头子,等你死了,我也不哭。”我十三岁那年爷爷暴病而亡,我哭得稀里哗啦,村里人都纷纷议论,“你看小钢蛋多懂事。”

爷爷死的时候,大姑回来过一趟,我十分欢喜。就跟大姑打听二爷爷的故事,但大姑脸色总会先是一阵悲戚,而后笑了笑,拍拍我的头。然后就去了二奶奶那里,母女二人说说这说说那,但两人是那样的默契,对二爷爷的事都决口不提。

后来,我就开始觉得二爷爷是一个“伟大”的人,至少爷爷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的,而家人们对于二爷爷又是那样的讳莫如深。或许是渴望得到承认,我就开始觉得二爷爷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家人想回避这个问题,但二爷爷这个人就如同一把刀,深深地扎在我的家族之中。从那起,我就发誓要向二爷爷学习。

……

二剰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那时候二剰还不叫二剰,叫刘凯。有一次,刘凯跟我说,他就要有妹妹了。我就嘲笑他说:“大的亲,小的娇,就不亲那二当腰。”刘凯笑着,也没有生气,就那样对着我笑,我就有点生气了,冲他喊道:“狗日的,二剰。”刘凯听到以后先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那哭来的太过莫名其妙,接着他就又笑了起来。从此,我就整日整日的喊刘凯二剰,后来村里人都听到了,刘凯就真成了二剰,直到那一天。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紧,但在雨后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杨树底下的知了幼虫就奋力地从地下往外拱。刘凯经常说,“这他妈都是好东西啊”

那一天,午后雨戛然而止,就像是奔跑中突然刹车,半黑半白的天空,就在头上。我从村子里穿过去到刘凯家里喊他去扣知了,我拍着他家大门,二剰二剰的喊着。刘凯站在他家门头上朝我喊:“日你妈,你再喊个二剰试试,我砸死你。”我以为是二剰在和我开玩笑,“有种你扔下来。”二剰拾起起块砖头,“咚”的一声撂在我跟前。我就冲站在门头上的二剰骂:“你个狗日的,你真想砸死老子。”

二剰突然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就要真成二剰了,我妈说让我到我婆们家,我不想去啊。”二剰和我说过,他不喜欢他的小舅,他小舅是个傻子,整天光着腚在街上乱晃。二剰也不喜欢他外婆,他说他外婆就像是个巫婆,尽管我不知道巫婆是个啥东西,但我想肯定不是好东西。二剰又接着说:“你还是叫我刘凯吧。”

那会儿,我正在气头上,“二剰、二剰、二剰。”二剰哭着骂:“野种,你们一家都是野种,你二爷爷在外搞别的女人,你二奶奶乱搞男女关系。”二剰的话豆子一样砸在我的脸上,可我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击。我就从二剰家门口旁边摆着的竹竿抽了一根,边打边骂:“你放屁,你放屁。”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的糖果丢了,既无助也没有办法挽回。接着,我也哭了,尽管我听不太懂二剰的话,但我觉得他侮辱了我的偶像。后来,二剰去了他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跟着他大舅打工去了,与当地人发生了冲突,现在还在里边蹲着。二剰走后,二剰他妈真生了个女孩,但二剰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妹妹。当然,二剰他妹子也不知道她还有个哥。

二剰俺俩发生矛盾之后,我就回去了,边走边哭。我跑到二奶奶家,我想问问二奶奶究竟二爷爷去哪了?我赌气似的坐在二奶奶门槛上,二奶奶在屋里笑着说,“钢蛋,你哭啥哩?来,到屋里来。你看我做的啥饭”我嗅着空气中泛出的香气,不禁咽起了口水。我歪着头故意不去看二奶奶手里端着的羊肉饺子。

二奶奶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把碗端到我的面前,说:“你个孬孙,不吃就算了。”终究敌不过食物的香气,我接过二奶奶手里的碗,狼吞虎咽起来。二奶奶只是笑着看我,时不时拍拍我的头。等我吃罢,二奶奶把碗接了过去,又说:“回去别跟你妈说”我不禁在理所当然地想:“二奶奶这么好,二爷爷又能差到哪里去?”我应答二奶奶道:“恩。”

这时,俺妈在外边喊着:“钢蛋,钢蛋吃饭了。”边喊边嘟囔着。“也不着跑哪去了。”后来,我妈看见我从二奶奶家走了出来。先是脸色一寒,接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打骂道:“喊你,你不会答应一声,你个死孩子。”骂着还拧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能是二奶奶听见了,出来说:“玉芝,别打他。我看孩子哭着从南边跑过来,我就说了两句。”我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似乎可以拧出水来,二奶奶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妈“啪”地一声抽在我的后背上,“以前跟你说过吃饭时候回来,你都没听见?回去非得让你爸治治你”,火辣辣的感觉顿时从背上蔓延开来,二奶奶看见我被打,赶紧从门外把身子收到门内。我回头看了一眼二奶奶,我妈就又骂道:“小兔崽子,你没听见我说话?!”

一直到晚上,我后背都是火辣辣的。我爸干活回来后,看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说:“你咋了,别在老子面前晃悠。”我知道我爸喝醉了,今个李博家的房子终于盖起了,我爸喝了完工酒,才回来。我赶紧闭上了嘴,溜到了屋子里。

我妈这时开口说:“今个钢蛋又上二婶们家去了。”

我爸说:“去就去吧,本来嘛,小孩子。”

我妈又说:“你不知道二叔一家都是干啥的,你咋不说哩。”

我爸接道:“她是她,咱是咱,别给我扯求那没用的。”

我妈不说话了,听起来好像哭了。我爸又说:“钢蛋,给我出来。”听见我爸的声音,我身上的巴掌印肯定又红了许多,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我爸面前,这时我妈就坐在厨房门口,我爸又说:“以后不准再去你二奶奶家了。”似乎是见我无动于衷,我爸厉声道:“你听见没有!”我喏喏地说:“好。”

打那以后,我就很少去二奶奶家了,甚至连南边的路都很少走,可好几次我都看见了二奶奶了,也听见了二奶奶嘴里嘟囔着“王朝马汉,王朝马汉”,但二奶奶看见我之后,扭头就回了自己家。

有一次,夜里发烧。一直挨到早上,可那天又下雨了,而医生在邻村二里地的地方。我妈背着我去看病,走到村子十字路口在往南一点的地方,我看见二奶奶就坐在老井旁边,早晨的天还是显得有些苍黑,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我妈背着我经过的时候,二奶奶的头低下去了很多,没有寒暄也没有打招呼。走过去之后,我问我妈:“二爷爷究竟去哪了?”或许是因为我生病缘故,我妈说:“你二爷爷走了之后就没回来过,包括你爸也只是见过一眼”也许是我妈的背太过柔软,又或许是泥巴路过于泥泞,不知不觉中,我就在我妈的后背上睡着了。好像我妈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但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我突然明白了好多事情,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二剰已经离开我三年了,这期间没有听见过一点关于他的消息。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进了家门以后,我发现有一个年轻人站在我家的堂屋里,我爷爷和二奶奶都在,包括我爸,还有大姑秀云。这时,我爷开口说道:“娃,你有啥事就说罢。”显然,爷爷指的是哪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开口说:“我二爸叫曹传德”不知道为啥,我觉得哪个年轻人说话时是抑扬顿挫的,非常好听。这时,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曹传德”这个名字带有一种异样的魔力。我爷爷嘴里叼着旱烟袋,一声不吭。二奶奶的脸色似乎变了一下,就又恢复了正常,而大姑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我爷爷开口道:“云青,还是你说吧。”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云青这个名字,显然这个名字属于二奶奶,二奶奶开口说:“娃,你是从哪回来的?”那年轻人又抑扬顿挫地道:“湖北恩施”年轻人说完之后,二奶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倒是大姑说了几句。但我被我妈带了出去,也就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那年轻人在我家待了三天,我爸让我问他喊小叔,但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便宜到极点的小叔,那几天我总是“祥林,祥林”喊着,我一叫他的名字,他就阴沉着脸。但在他走的时候,他捏着我的脸说:“钢蛋,啥时候到湖北了,叔我领着你把湖北转个够。”

年轻人走之后,村子里的人又开始议论好长时间,爷爷再也不去南边十字路口的饭场了,而二奶奶似乎也没有再去过那个老井。尤其有一次,我打南边回来,听见他们又在议论二爷爷的事,“还是传德过得舒坦。”我拾起个石头,一把砸在小松的身上。转身就跑,小松在后边破口大骂:“你个兔崽子。”

二奶奶不再去老井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有机会一睹它的芳容。老井实际上就是一口枯井,听他们说,这口井是一个大队辛勤劳动了半年才有的成果,但日子不断滚动,老井就真的变得老了,许多人家自己家院子里打了井。而井上的轱辘,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油光可见。我好奇心越发的浓重,就把头伸向井边,望着那黑洞洞的井口。却不知道,二奶奶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我的身边。还是二奶奶说话我才缓过来神,“钢蛋,在那干啥呢?”我回过头,没有接二奶奶的话。二奶奶招了招手:“你过来,过来。”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二奶奶身边,生怕再被我妈看见了。二奶奶拍了拍井边的浮尘,开口道:“钢蛋,不是想知道你二爷爷的故事吗?二奶奶今个就跟你讲讲。”说着话,二奶奶把目光转向了南方。这时,太阳倾斜,老井边上的阴凉一丝丝渗透在我们奶孙俩之间。

“你二爷爷出去的时候,就站在这个井边,他那时候就跟我说,混不出个模样,不回咱村,那时候你大姑才五岁。我拉着你大姑的手,你二爷爷向我保证到他一定会回来。”或许是二奶奶陷入了深深地回忆之中,说起话来显得断断续续。

“后来,村里人都开始传,你二爷爷靠卖假烟假酒假糖,在外边挣了大钱,就不想回咱这个村子了。谣言越传越厉害,甚至把我也带了进去,可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二奶奶长叹一口气。

接着又说“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又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说他死在外面了,也有人说他在监狱里蹲着,更有人说你二爷爷贪图外界的繁华。可这些,我都不信,我就天天在这井边等他,十年不中,我等二十年。二十年不中我等三十年。终于等来了你二爷爷的消息”二奶奶拍了拍我的头问:“钢蛋,你还记不记得得你那祥林小叔?”我冲着二奶奶点了点头。

二奶奶又说了许多我不理解的话,“我对你那祥林小叔说,让他对你二爷爷说,我早已经死了,要是你二爷爷问起来,我啥时候死的,我让你祥林小叔说,我的坟头上毛草长得老高老高。”说着二奶奶就哭了起来,二奶奶一哭,我也不知道为啥,就跟着二奶奶哭了起来。边哭边想:“二爷爷怎么可以这样”尽管我还看不太清,但我想二爷爷又给我找了个二奶奶。

打那后,二奶奶还如往常一样,每天早晨,都会坐在井边,只是她不再看着南方,而是摇摇井轱辘,说上几句旁人难以理解的话,诸如“轱辘转转,叶子片片。”“轱辘走走,回头瞅瞅。”二奶奶越发变得“不可理喻”,身子也大不如前,脾气也怪了许多。

再后来,井边那户人家要盖新房了,就把井给填了,井边的榆树也被砍了,而井上的轱辘在一阵电锯声中,掉进了井里。盖房子那天,祥林小叔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盒子。但祥林小叔以变成了祥林老叔,那天电锯声和着一阵哀伤飘在了二奶奶的家里,二奶奶亲手捧着二爷爷的骨灰盒,放在屋子里的条几上。我跟着走了进去,二奶奶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骨灰盒上二爷爷的照片。祥林小叔,说:“二爸死去的时候,一直在念叨着您的名字。”二奶奶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二爷爷的故事。祥林小叔是二爷爷收养的儿子,所以祥林小叔一直叫二爷爷二爸。二爷爷确实在外边干着一些不法的勾当,上次祥林小叔来的时候已经说明了。二爷爷一直不肯回来,他十分清楚爷爷脾气,他怕气着爷爷,也怀着一种抱愧的心理对这个朴实无华的家族。但更为重要的是,二爷爷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身体就像木头,已经腐朽了,再也禁不住这看似太过漫长的路程。

二奶奶爱二爷爷是毋庸置疑的。二爷爷爱二奶奶也是毋庸置疑的。

二奶奶终于和二爷爷到了一起,只是那天,空气中油腻无比的雨丝让人有些烦躁,我看着那些哥们,姐们,以及叔们那些肥头大耳,熟练的交际,我暗自骂了一声:“狗日的。”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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