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乌龙客》鱼沫 穆棠

京城的天是淡淡的蓝灰色,有不多的几颗星子,淡淡的玉兰香将夜色熏染得慵懒醉人。

鱼沫低伏在司马府内院的垂花门上,心头很是焦虑。三更天已过,书房里的灯仍未熄。夜静得如同平摊在水面上的大荷叶,让人不知不觉间便有了睡意。

她将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交睫的细缝里看烛光晕黄成一条线,慢慢地沉寂下去,眼皮很亲昵地粘在一起。晃晃脑袋,她腹诽高门大户的公子不知劳力者辛苦,他白日里红袖添香细茶精馔养足了精神,连累自己跳东家房爬西家墙,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夜里还要提神守着他。

为了提神解闷,鱼沫捏碎了好几块琉璃瓦。她打定主意,如果待会书房里的人仍是不安寝,她就下去将他打晕。

先师讲盗亦有道,鱼沫的为盗之道是——但凡有光,绝不动手,势要将自己失手被擒的风险降到最低。黑夜是干她们这行的最好屏障,可今夜她怕是要失去这天然掩体了。

天空中又蹦出了一两颗星子,书房里的灯仍是不灭。梆子声响四下,鱼沫瞌睡得险些从垂花门上掉下来,她倒钩在檐柱上,瞧着底下家将换了岗。不能等下去了!潜进司马府的机会并不多,此次若不能成事,日后要麻烦许多。

为了给玄香小公子将养身体,大司马府太君重金求得了采参客从东北老林里带出的两颗千年人参,听说这山参不仅能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更能吊命牢神,她就是冲着这吊命的人参来的。

鱼沫琢磨,即使弄不到大人参,弄点人参须子总是好的吧。

绑好面巾,她一个纵身朝西厢房奔过去。

夜沉如水,大司马不愧是掌天下权柄之人,府内自有刀兵凛冽气息。在廊柱边左躲右闪,鱼沫俨然是游走在其间的黑泥鳅。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做贼的敏感,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过了今夜,怕是再难过自由惬意的日子了。

书房与西厢房中间隔着个跨院,鱼沫不担心读书的三公子会瞧到她,有些为难的是,他不睡,府上的家将便频频地来巡视,得手的机会很难把握,况且,她虽是干夜间活计的,却并没长双透视眼,找东西也要用火折子的。

她像夜色中收起爪子行路的猫,悄无声息。摸到门边,她轻松给门下了锁,轻身推门而入……

玄香着一身皓月白衣,长发拿银丝带束着,手托下巴在灯下冥思苦想。夜色深沉,他眼神如中天满月般明亮慑人,无半点倦意。

书案上搁着个掐金丝的广口大肚罐,里面一只油黑发亮的蟋蟀贴着罐底一动不动。玄香发了会呆,低头瞧瞧它,手中的草不停棍逗弄着歇下来的蟋蟀,要它跑起来。

御史台府的公子宵正明日要与他斗促织,指名要府里的江山烟雨图做筹码,那是老太爷的心头好。玄香不是输不起的人,让他很为难的是,假若自己不小心赢了,该向他要点什么。要何物才能让宵正油煎心肝一样心疼呢?宵正虽年长于自己,性子倒与他相似,眼高于顶,一般的东西瞧不上,就喜欢拿别人心尖尖上的。

烛火爆了个很大的灯花。玄香拧着眉头抿着嘴角,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唇瓣,眼中笑意渐浓,他记得宵正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最后家世没落无人看顾,流落到落霞坊做了歌姬,宵正一直对她情有独钟,如果……深夜里,玄香突然有了击缶和歌的兴致。

“三公子,您歇下了吗?”秦青贴在门边低声询问。

玄香不做声,将装着促织的罐子收好,认真想着明日与宵正的赌约。

“刚刚在西厢房捉到个小贼,您要不要问个话?”秦青似乎并不急着主子回话。

隔了许久,屋内人淡淡道,“交到内惩院去吧。”

“可是这小贼……有些不寻常。她,很像您的一位故人。”秦青有些迟疑,权衡许久他还是决定让三公子瞧瞧。

在棋枰上落定最后一子,玄香很满意黑白子难分难解的局面,吩咐秦青道,“既然是故人,请过来吧。”

鱼沫苍白着脸紧咬下唇,一脸的沮丧懊恼。回想刚刚一幕,她从飞檐上跳下来,刚把西厢房的门推开,就听到噗的一声轻响,虽然轻微却很真切,像是满炉的香灰摔在地。

她脑中精光一闪,觉得不大对劲,刚刚想撤身,一股甜腻腻的花粉香迎面扑来,乍一嗅,浑身如被抽了筋骨一般难以支撑,面口袋一般瘫软在地上。晕过去的当口,鱼沫强自挣扎,后悔出任务前一天没多吃几个小笼包,这辈子恐怕再难有机会。世事既已如此,还能怎样?既来之则安之吧,想到这里,她心安理得地晕过去了。

杂役给鱼沫浇了整桶的凉水,她才迷迷糊糊转醒,待看清周围形势,心上一紧,暗道自己十七年的人生怕是走到了头。她怀里有一本掌门亲自编撰的《给新手的安全手札》,里面用朱漆重点标注了几家万万不能沾惹的厉害角色,大司马府名列榜首。

可她愣是去触了这个霉头。

司马府有自己的内惩院,但凡捉拿的人犯,可以不必交大理寺候审,直接扔到后院严刑逼供,要杀要剐全看侍卫长心情。司马府创造了一套独步天下的刑讯手段,只要进了内惩院,保管让人尝尽天下皮肉苦楚。‘疼’已经不是进来的人犯所要担心的,生不如死那才是当中的真滋味。坊间还说那身体孱弱的三公子要仰仗着人血才能蓄命,被捉的人犯中有六成都被他吸成了干尸。

鱼沫被家将绑了个结结实实,想到平日听来的一切,心中极度惶恐。

她觉得自己肤白又嫩,这一身血足够三公子喝个五六天,下嘴都不用特意选地方。她拼死也不肯让他咬她的脸,手臂也不行,想来想去,勉勉强强能让他下嘴的地方也只有脚趾头了。

想到自己这十七年来没吃过飘香馆的东西,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不仅悲从中来,大眼睛里不知不觉就聚了一汪泪水。

十七年后,她真的能再成为一条好贼吗?

下人们推推搡搡把她带到书房前,规矩站着不敢言语,等主子示下。书房里的灯比她趴在垂花门上看到时亮了些,鱼沫的心却暗淡许多。

“带进来吧。”书房里一个清淡的声音传出来。

听在鱼沫耳朵里,她有种错觉,那声音像是三月里的暖风轻轻地亲吻过每一朵花心,而她就是满树桃李花中被亲吻的一朵。

沉迷于自己的想象,怔忪之间她便被下人推进书房。

玄香瞧了鱼沫两眼,低头落下一子,抬手让人给她松绑。他轻啜口茶,瞧着棋局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鱼沫进门后,大无畏地端详着众人口中行事作风颇为神秘的三公子,传言不足信!

她向来认为男人睫毛不应该长于女子,否则会有损阳刚美,可是长睫毛长在他的眼睛上,鱼沫心服口服,这样子的少年比女子要好看的多。

瞧他肤白唇红眼神清澈,定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此一双不惹尘埃的眼,当中有星光荡漾,堪透世事般的清明。

他歪坐在椅子里,看不出身形,鱼沫笃定,这少年长成男人的时候,定会是名动京师的美男子。

“睇兰姐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让你受委屈了。”他朝着她挑了挑眉,唇瓣上残留着些独属婴儿的红润肥软,说话的时候眼睛会跟着嘴唇一起笑。

鱼沫打过交道的人很多,却从没有玄香这一类的。她笑哼了一声,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腕。

秦青觉得主子连问询都不问讯就默认这女贼身份有些不妥,“公子,她可不是……”

玄香摆了摆手,牙尖咬着鲜嫩红软的下唇,“睇兰姐清减不少,想来一路吃了不少苦,出去一趟也值得,否则哪知道家里的好处?今晚早早歇着,明天太君是一定要问话的。”拨弄着手中珠串,玄香站起身,围着她慢慢地跺步,眼神虽温和无害却让鱼沫不敢深视。

他与她身高相仿,略微高上一点,鱼沫知道他目光一层层盘剥她不过在找破绽,可是这还用找吗?她从来就没掩饰过,何时承认了自己是什么睇兰了?她自觉并没有否认的勇气,冒名总比送到内惩院好多了。

玄香转到鱼沫背后就停住了,歪着头,目光在她耳根脖颈处流连不去,像把温柔的小手,在她肌肤上来来回回抚摸着。鱼沫感觉到他目光,惊得眼角一跳一跳的,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被识破啦,被戳穿啦,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

伸出手,玄香慢慢移上她肩头,鱼沫冷不丁地转身捏住他腕子,眼睛瞪的老大,胸口剧烈起伏,鼻翼翕动。

玄香笑了笑,露一排白玉样牙齿,那双清澈如许的眼睛此时正眯成两弯月牙,似在笑她中计,“是这个哦。”他晃了晃两指间的公孙树叶子,眼中若有似无的笑意一闪而过。

鱼沫嘴唇动了动,仍是没开口,此刻她身体酸软无力,逃走几乎是妄想,既然有人给她搭了坡,不如就此下来,总好过受皮肉之苦。

“瞧睇兰姐神情,与我十足的生分,难不成回家路上出了岔子?”少年言笑晏晏循循善诱。

她眼睛转了转,稳住心神,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上个月天降惊雷炸了头,老天让我脑中除了大司马府几字,什么都不剩了。”

周围的几个家将一起看向她,似乎觉得这个说辞太过耸人听闻。

“哦!怨不得太爷爷找了这么久都没姐姐半点消息。这回好了,既然回了家,就没什么可怕的,六子,把小姐送回芝兰阁去,要桃夭好好侍候着。”

鱼沫听说能让她走了十分开心,她探出一步,又将脚挪回来,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瞪他。玄香托着腮抚着额角笑道:“姐姐莫心急,你在西厢房中的是离神蛊,现在身体绵软迈不动步子是正常的。蛊虫只蛰伏在肌肤下,一段时间不打紧,我记得姐姐身上是有解药的,你要早些服下呀,这样我才安心。去吧去吧。”

鱼沫心不甘情不愿地随着家将出门,临走那哀怨惆怅的眼神又惹来玄香一阵笑。

“明早去给太爷送个信,说人回来了,别继续找了。”丢两颗杏仁在嘴里,玄香惬意地嚼,躺在摇椅上,心里从未有过的畅快。

秦青心里不太赞成主子的做法,那女子虽然跟表小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神态举止截然不同,公子就这样轻轻松松认了她,还编出什么失忆的借口来,有些荒唐!

“公子,假的真不了,这个跟上一个虽然很像,可毕竟不是真的。而且,这个怕是更难对付,她在垂花门上伏了三日,功夫俊的很。”

摇椅慢慢晃着,灯光下的玄香闭着双目,嘴角提着,面上有白瓷般的光泽。

“是吗?”他饶有兴致地听秦青说。

“在上面呆了整三日,中途只眯过一觉,想是困得紧,险些从上面跌下来。当时我真是怕她就此睡过去不进来,府里已多日没乐子,可别给惊走。公子,您真的打算把她安置在府里?”秦青侧身在门边,抬眼看着主子。

“自然要留下。你如何知道现在这个假的不是当初那个真的?有总比没有要好。明日你去集贤院替我跟学士告个假,宵正来时直接领到书房就好。”

“诺!”

“还有,别让今晚之事影响到表小姐的名声,她既然已经回来,可别再把她吓跑了。”

秦青领命出去后,玄香又对着烛火发呆。私奔一个睇兰,老天爷又送一个给他。灯花爆,果真喜事到。眼见着快入五更,玄香伸了个懒腰,白日里为了让太君放心,他要一直歪在床上喝补药,唯有晚上能得几分清闲,不过,睇兰回来情形就会大不一样了。

被家将‘请’回芝兰阁后,桃夭找了睇兰从前的裙子给鱼沫替换。她那一身密不透风的黑色夜行衣直接被丫头甩到窗外,家将正在窗下等着,捡了衣服就走。

桃夭焚了一炉香,忙着给她整理被褥,“表小姐,这次回来您可就别走了。凡事想开点,三公子虽年纪小,身子骨弱些,可他定不会欺负你的。你想想大小姐的女婿还不就宽心了,女人早晚要嫁人,摊上什么样的自己哪做的了主啊。玄香公子只比您小三岁,依我看,可比找个大您三十岁的强许多。”

鱼沫拼命往嘴里塞着饽饽,桃夭说什么她只胡乱点头,为了弄清楚司马府换防时辰,她趴在垂花门上三日没敢挪窝,饿得眼睛冒绿光。

“刚刚六子跟我说了,说您……把从前的事儿都忘光了?唉!这样也好。姑娘早些休息,明早估计要去拜见老夫人,阖府上下可是为您操了不少心。”

“外面都说三公子身有恶疾,到底是什么病症?”抹了抹嘴,她灌了一大口冷茶,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

桃夭支吾道,“嗯,这个……您慢慢总会知晓的。安寝吧。”

天已泛出鱼肚白,桃夭惺忪着睡眼退了出去。

鱼沫站在窗边长长地出了口气,事情虽然超出她的掌控,却还没到让人绝望的地步。她有些后悔接下这单买卖,出任务前她眼皮跳个不停,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小心将脸上人皮面具取下来,鱼沫敛眉细细看这张脸,难道‘她’真是大司马府上走失的表小姐?屋漏偏逢连夜雨,偷盗不成还背上个谋害大司马府女眷的罪名,流年真的好不利呀。这面具是她在雍州一个阔少身上扒下来的,当初只想着日后行走江湖靠着它能少惹些麻烦,不成想这东西本身就是个麻烦。

趁现在天色未明的时候逃走?可是那小公子给她下的什么蛊毒还没解开。他说一段时日没问题,日后怎么办啊?唉,既来之则安之吧,凭她对娘亲的了解,不出半个月,她老人家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

第二章

蜗居

鱼沫的眼泪如春来檐上的冰柱化水一般,滴滴答答,忍都忍不住。她甚少有这么难过的时候,天目门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超过十人,平日里能吃饱肚子已算万幸,哪里还有余钱买肉啊。

她一边流着口水盯着众人吃肉,一边埋怨她娘,为什么杀年猪大家都有肉吃,就她偏偏只能喝汤?大师姐可怜她,说师妹你宽心吧,你也算老江湖,竟让迷香放倒,《给新人的安全手札》你白看啦?师父之所以罚你,因为你把师父的脸给丢尽了,那本书统共才印了百来册,一本没卖出去不说,现在茅房里还堆着一摞,你这一被司马府拿住,不更证明师父写的书没半点用处吗?让你喝汤已经仁至义尽啦。

鱼沫看着师姐啃着猪蹄教训她,眼泪流得更凶。这次的年猪她没赶上,下次不知道什么年月了。

桃夭来服侍表小姐起床的时候,就瞧见她泪水一波波地往外涌,还以为她梦中受了多大的委屈。

被人收拾妥当的鱼沫,盯着菱花镜里的人,心里越发紧张。现在的她,身着丹碧纱纹六幅罗裙,外罩着石榴红的双鲤云烟衫,臂上挽着乳白七星牡丹披帛,裙裾拖地,盖住了湖绿的鱼头女鞋。桃夭特地给她梳了坠马髻,翠翘缠头,只面上妆容疏淡。

鱼沫觉得自己和王大户屏风上的仕女一样好看,不过,穿着这些东西,不能跑不能跳,上了房估计都要挂在梁上,行动太不方便吧。

“姑娘,面上的妆不得宜,我给您画画眉吧。”端详着镜子里的丽人,桃夭挺为自己的手艺自豪的。昨夜那狼狈落拓女子跟如今可是判若两人。

“免了吧。我刚刚回府就弄得花枝招展会落人口实的。”她不敢拿自己的面具开玩笑。

“那咱们就先过去吧,太君的早膳在洗髓馆里用,要走上一阵,别耽搁了。”桃夭打匣子里取出柄描金边的团扇递在鱼沫手中。

“只我一个去拜见还是众家姊妹都要去呀?”大司马府上又八位小姐。

只有她一个比较容易蒙混过关,外加上其他的夫人小姐的就不大妙,毕竟女人瞅女人才最容易瞅出破绽来。

“这个说不好,兴许咱们去的时候其他小姐已经请安回去了。”

以往这点路程她半盏茶就能走个来回,可今日行了两柱香才磨蹭到洗髓馆。一路上鱼沫被裙摆绊倒五六次,披帛被她踩了数脚,就算桃夭过来扶着她也不顶事,鱼沫为之气结。平日里落霞坊的姑娘走路都是莲步款款,摇曳生姿的,原来这不仅是为了吸引客人,安全第一呀。

洗髓馆周边皆是竹林,晨风一吹,竹叶飒飒作响,像是无数只蜻蜓一起鼓动翅膀。她左顾右盼,瞧飞檐斗角,看琉璃拱门,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厅里。鱼沫深吸一口气,心里打定主意,若有人问,一口咬死就是失忆,就是只记得大司马府。

正厅门前的帘子一挑,出来个梳辫子的团脸丫头,捧了茶给鱼沫,未语先笑,“姑娘先润润嗓子,太君正同几位公子说话,待会就传你。”

桃夭一副肃容,帮她展裙角整披帛,上上下下将她瞧了几遍。

“姑娘,您见着太君可别怕,直管好好答话,先前的事,太爷已不准任何人再提。实在不行,还有公子呢。”

鱼沫仔细端详手中杯子,指头弹弹杯身,看了看胎色,她断定这是宣祗帝十六年皇帝生辰时官窑赶制的那批,共有一百件,大部分都留在宫里,没成想还有流落到大司马府的。

“太君因为先前的事儿恼我了吧?”放下杯子,鱼沫低着头,嘴角耷拉着。

丫头瞧她一副柔弱样子,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儿您可就别去想了。其实太君也是疼您的。”

鱼沫心里笑哼一声,心道她要是真疼我就不不会大清早的传唤了。那时她刚躺下还没睡稳,太君身边的丫头就来传话,要她平旦之时去请安。

桃夭上前将她鬓边的头发掖好,打量后见没什么不妥,放心等着太君传唤。

日已上三竿,两人在花厅里站了快一个半时辰。

荷月天里已有了几分燥热,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弄得鱼沫异常焦躁,司马府里的高墙大院让她晕眩。蝉声起起伏伏,鸣得很有节奏,鱼沫觉得她肚腹同样叫得很有音律感,这几日餐风饮露饮食不当,拖到现在身体已有些吃不消。

不知太君有多少体己话要跟小姐公子们说,日子长着呢,非要今天一下子说完?挽起自己的披帛,她在顶端打了个小扣,瞧哪处蝉叫得欢便打哪。白练由她手中腾出,雪丝舞动着灵活地在枝桠间穿行,犹如长了眼睛般,一打一个准,她练了十年的眼力和腕力,今天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鱼沫不知不觉已退到槐树底下,仰脸朝天,日光被树叶筛成淡淡的影子洒在她身上。

树下散落着几只黝黑发亮的蝉。

这回彻底清净了。门阀大户家的小虫子也不过如此,你打它它也是要怕的嘛。会心一笑,鱼沫弯腰碎步向前走,低头点着指头数底下被它打晕的蝉。

一双素白银边的靴子在她跟前站定,鱼沫愣了,随即猛地一抬头,上方一声哀嚎。鱼沫后脑勺上也是一阵辣疼,钝物撞击的疼,疼得她鼻子发酸想掉眼泪。

桃夭一见主子闯了祸,赶忙跑过来圆场,“三公子,您,您没事吧?哎呀,流血啦,这可如何是好?”

鱼沫揉着脑袋心想自己真是犯太岁,饿肚子也就罢了,竟然有人偷袭她后脑勺,可为什么她这受害者都没诉苦,倒有人叫得这么惨呢?

她转身一瞧,玄香正捂着鼻子呜咽,大眼睛里泪水汪汪,睫毛呼扇呼扇,正从指头缝里瞧她。

“你、你还好吧?头伸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幸好我脑壳坚硬,否则早跟你一样见红。”抽出帕子她捂到玄香伤口上给他止血,口里还不停地埋怨。

玄香蹙眉柔声喃喃道,“我只是想凑近些瞧你在做什么,没成想会吓到你。”他略带委屈地解释着,嘴唇微微翘着,鲜软红嫩。

鱼沫瞧见他长睫毛下的迷离泪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当年在山寨里她曾经捡到过一只初生的狼崽,那时还不太会睁眼睛,鱼沫抓了只野山羊奶它,当它第一次睁眼与自己对望时,大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跟他此时这幅让人又怜又爱的样子十足相似。

“睇兰姐,快别笑了,待会让太君知晓,会罚你长跪祖宗牌位的。桃夭,扶我去耳房整理一下。”玄香仰着头,手自然地搭鱼沫肩上。

鱼沫与桃夭两个一左一右将玄香架进耳房,因他极受太君宠爱,又常来此走动,老太太这里也常备着他的换洗衣物。鱼沫利落地将他衣物剥下来,那娴熟流畅的动作看得玄香一愣,若不是脱过千八百件男人的衣服,可不会如此利索,而能练出这种能耐的,只有两种人……

玄香将红嫩的下唇咬在齿间,眼角眉梢上都是笑意,瞧着鱼沫的眼色也深了几分。鱼沫被他一笑,不自禁地就打了个冷战,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这小公子一点也不像外表那么良善。

“睇兰姐?太君要你在花厅里候着,别在这发呆了。我就进去给你求个情,日头越来越大,你刚被雷惊了,还是早早回去休息的好。”玄香乖巧地朝她眨眨眼。

鱼沫被他刚刚的眼色弄得有些发懵,没能迅速从那别有深意的眼神里回过味来,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该去规矩站着等老太太传唤。

“等回了太君的话,睇兰姐到我书房来吧,秦妈做了酥油泡螺。你从前爱吃这个的,要来吗?”

“酥、油、泡、螺?”鱼沫只在落霞坊听姑娘们提起过,没成想自己竟然也能吃到,瞪圆眼睛她道,“要来要来,一定来!”

玄香眯起眼睛抿嘴笑着,自从见识到鱼沫打蝉的功夫后,他心里另有一番计较。

“太君笃信神佛,你若真是结善缘之人,她是不会难为你的。何况睇兰姐姐是府上唯一能与大哥战成平局之人,也算得上不拘一格的人才,没人会难为你的。”

玄香挑帘子进屋请安去了,鱼沫站在太阳地里一直琢磨,这少年时而单纯如水,时而深沉如夜色,他到底是不是看透她了呢?昨夜编得说辞根本就唬不了人的,他真的信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山寨呀,解不了身上的蛊毒她就走不了,走不了就要一直和这个琢磨不透的少年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天长日久,这日子怕是不大好过的。

又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刚刚捧茶的丫头笑着挑起帘子,说老太太请她进去。

鱼沫紧了紧手上挽着的披帛,长呼了两口气,镇定自若地往里走。

进到正厅里,她才发觉根本不像桃夭说的,那些来请安的公子小姐夫人丫头满满登登的坐了一屋子,一个都没先走,都在这等着瞧她呢。厅中主位上坐着个细长眉眼的夫人,保养得宜,看不太清年纪,绛紫的鱼纹长裙,鱼头女鞋,虽不语,却自有威严。

走到大厅中央,鱼沫敛衽施礼,软着声音道,“问太君安。”

屋子里很静,静到没有一个人敢要她起来说话,太君冷眼看着她,冷哼一声。

“听说,你失忆了?怎么失忆的?既然走了怎么突然又想回来了?还是翻墙进来的?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当,上赶着跟人去当野丫头!”太君将杯子拍在桌案上,头上步摇上下颤抖。

鱼沫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动这么大的气,估计是这睇兰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她眼神低垂,落在玄香脚下的那块毯子上。小羊毛夹金银丝,一寸多厚,图案精美华丽,应该是天启皇帝刚即位时波斯使者进贡的,西市口那边的暗市能卖到五百两银子。

世面上很难见此种花纹的毯子了,为了看的真切,鱼沫快走两步,扑通一声跪伏在太君脚下,眯起眼睛斜眼打量毯子滚边的纹饰。她此举看在其他人眼中是实为认错告饶,见她至始至终连头都不敢抬起,想来是怕狠了太君。

鱼沫从没上过私塾,她娘也没闲钱请先生教她功课,她之所以能成为京畿首屈一指的古董监鉴,完全算得上是自学成才。杂书瞧的多了,鱼沫一搭眼就知道那块毯子出处售价。

玄香没想到她会如此乖顺,怎么不该强辩自己失忆呢?他垂眼细瞧,见鱼沫虽是跪伏在那里,却并没闲着,时不时抻脖子看他脚下毯子,时而努嘴时而点头,眼神炽烈神情严肃,丝毫没有惧色。

轻笑一声,玄香轻出了口气,“太君,睇兰姐姐想必只是一时迷途,况且她已忘记从前过往,不如就再给她次机会吧。”

三公子开了口,厅内的女眷们都开始做顺水人情,要太君饶了‘睇兰’。

“起来吧,说说你是怎么个失忆的?从家里走的时候还是个人精,出去了一趟就失忆了?”润了口茶,太君冷嗖嗖说着。

站起身来,鱼沫眼睛转了两转,满面肃容道,“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起,想不起前尘过往的。那日我本在小憩,佛祖座下莲华圣女入我梦来,告诫我说,我本罪业深重该就此送去受业火淬炼,可是因我曾受准提佛母转世的贵人大恩,业恩未报,暂留我于尘世,命我从此后广积善缘,消弭罪业。”吸了吸鼻子,鱼沫打住不说,偷眼瞧众人脸色。

太君皱眉问道,“你受过准提佛母转世的贵人之恩?”

鱼沫点头。

屋内又陷入让人心惊的静寂中,那种微妙的静寂就跟新贴的窗户纸似的,一捅就破。

“老太君呀,依我看,莲华圣女所说的该是您才对呀。睇兰九岁时忠王爷战死沙场,不是您把她接过府抚养成人吗?还将她许配给咱们三公子成她因缘,她长这么大,承恩最多的人那就是您呀!”

“是呀是呀,我的老祖宗,早就觉得您身边有佛光,这么一说才知了就里呀,想来您就是准提佛母转世呀,阿弥陀佛!”

“祖母,家里老人都说您下生的时候府里彤云笼罩,敢情上天早有昭示呀。”

鱼沫听着众人说辞,心里叹了口气。若论逢迎献媚见缝插针,门阀之家的人个个都是高手。她不过胡扯几嘴,竟然就把老太君扯成了准提佛母转世了。

“都别吵,你接着说,后来呢,又是如何失忆了?”老太太语调虽冷,面色缓和不少。

鱼沫清了清嗓子说,“后来,我醒来后见身边插着一把玄铁宝剑,想来是圣女要我以此剑除魔卫道。于是,五日后的一个龙挂之夜,我遇到一伙宵小要对员外家行窃,我……”

听到她说到行窃二字,玄香扑哧一声笑出来,鱼沫没去管他继续道,“我一个蜻蜓点水挽了三个剑花,然后这样刷刷刷——平沙落雁,腾蛟起凤,青云出岫,便把几个盗匪降服在地。然后我一个亢龙有悔,跃上一株大槐树,一手玄铁剑指天,一手指地,这时候一个惊雷滚过来,劈中了我站的那棵槐树,后来……我除了隐约梦境和大司马府几个字,一切的一切,全然记不得了,犹如前尘遗梦。从此后,江湖上封了我一个绰号,叫做——闪、电、侠!”

鱼沫的功夫是顶俊的,她抖起手中披帛舞的行云流水煞有介事,再加上有佛母转世的传说,起码挣得在场人五分信。

“睇兰姐,你这一身莫测功夫,怕也是莲华圣女亲授吧,也只有师法天神,才能以一年之功精进如此,真是幸事。”

听到玄香的话,鱼沫怔了怔,她瞧见屋内所有人目光都集结在自己身上,原来,原来这个睇兰小姐竟然是个不会功夫的,可她听说大司马府里的个烧火丫头都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呀,而且玄香不是说她是唯一能与他大哥战成平局之人吗?

“自、自然!”她面不改色铿锵说道。

“太君,睇兰姐已经把事情讲明白了,我看这次就算了吧。孙儿觉得这几日精神渐好,也该去集贤院见学士了,再耽搁下去,明春的礼部试怕是就赶不及了。府里的诸位兄长都是文武全才,早已征战杀场为国效力,光耀门楣,倒是我……”

太君心疼地拉住玄香的手道,“我不管别人怎么样,你自小就体弱,不与他们比。既然你想去集贤院念书,那明日就去,不过,这来来回回没个人照看可不成。粗手粗脚的不牢靠,丫头婆子我又怕有闪失。算了,睇兰!从明天开始,你女扮男装照看玄香去集贤院念书,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也就不再深究,好好照拂香儿,否则有你好看!”鱼沫见终于不用继续编这荒唐借口了,忙又跪倒,“谨遵太君令,我一定会留心看顾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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