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二)

1972年夏。这时,上海来的大姨正忙忙地往我家赶。夏天的微风吹拂着大姨的齐耳短发,头发黑而发亮,身上灰土布的对襟的上衣衣角随风起落,脚上的纳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坑坑洼洼的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渐染到她黑土布的长裤上,钻到膝盖处的补丁处藏起来了。路旁的地瓜蔓如细长蛇爬行在黄土地里,细脚伶仃的玉米稀稀落落地如瘦的诗人一样立在田间,半枯的叶子飘摇,含羞地露出细长如黄瓜瘦小的玉米。

我大姨无心观景,抿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已经奔走到了我村东头的小溪上,见一双拱石桥如长虹卧波,溪水清冽蜿蜒潺潺环村,绿树下的溪面上偶尔有游鱼跳波。荷叶青碧,葱郁的芦苇荡傍溪伸展有几十亩,蒹葭青青中,有水鸟乱鸣。大姨看到风景秀丽,也走得汗流浃背,便慢悠悠坐在桥上的光滑的石桥栏上,放下手臂上的挎着的竹篮子来察看,看篮子里有几十个鸡蛋破了没有,还看了下几个大白馒头,几根油条,还有一些大姨自家炒的平时往集上去卖的花生。

在溪前光着屁股的小熊孩子摸着鱼儿,看过来却不再说笑。小孩子静悄悄,必定会做妖。他们看到大姨的一脸麻子,齐声喊:“麻坑麻坑满脸是,葳了蚊子小细脚。”正喊着,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县办的公社工厂里下班回家经过,下车捡起一小土坷垃作势要投,惊散了小屁孩,接着热情地与大姨寒暄。

大姨很高兴地看着父亲,父亲留着大背头,头发粗硬而发亮,一丝不乱,宽额头,高鼻梁,粗眉大眼,方脸圆下巴,胡须刮得放着青光,长颈方嘴,一米七八的挺拔身姿,臂长手大,右手前有一黑痣,手背上青筋尽露。大姨看到此心内有点不安,心中想起了算命先生讲过:手背有痣,黑痣劳碌,不藏而露,财富不聚。看着手上的痣有点发呆。父亲便说:“他大姨,快到家里去吧。”大姨接着看了父亲一眼时尚的穿着,不安减退。看父亲脚穿着黄色的解放胶鞋,一身中山装干净笔挺,前衣口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手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性牌自行车,露出手腕的上海牌手表。

挺有派头的,大姨心想。于是大姨脸上溢满笑意说:“他三姨父,你从厂里下班了?”父亲看着嗡声嗡气的大姨,大姨的一个鼻孔被一肉瘤堵住了,便大声地说:“来,我们一起回家。”连忙接过大姨的竹篮子挎在自行车把上,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家中走。

大姨沿途观望,桥东沿路三百多米的路南有一亩见方的院落,院落用土墙围绕,有堂屋与东厢房各四五间,隐约可见场院外有晾晒的大豆,南墙外有半亩多的菜畦,绿油油的想是种着旺盛的黄瓜与豆角,青的应是肥大的白菜,红的应是西红柿,那绿树长柳丝下有一架碌碡,光滑的石井栏东还有三亩地,这是做为给看这生产大队油坊的“光棍司令”小专报酬的自留地。正听到小专打着竹板唱着山东快书《武二郎》“闲言碎语咱不讲,咱讲一讲那个好汉武二郎。咣里个咣。”还有一把二胡拉得却凄婉悠扬,继革的一声横笛吹起,那么宛转,大姨与父亲听着便有点陶醉。父亲笑着对大姨说:“这光棍司令领导着一帮子人在瞎乐和呢。”

大姨便笑着继续跟着父亲往村东头走。村的东头是千顷良田,绕村的一带青溪和那芦苇荡。二人沿桥走到西边百多米,看村内都是柴扉土墙,茅屋低小,屋后大都是榆树槐树阴着后屋檐,枣树与桃李树罗列堂前,远远近近地卧着几百户的农户人家。村东头路南是一溜六七间的六生产队的队屋,场院有三四亩大小,西南角有着四间的土屋牛棚。牛棚西面隔一路是四亩左右的一池方塘,浮萍上有鸭拔清波。塘旁是绵长柳条拂水,村中男女少年正站在柳杈上跳水,溅起的水花老高,荡漾着的波纹便传到了方塘西面我的家中的院落宅基地。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转眼已赶到我的家中。

大姨来我家,母亲让父亲抱出他刚从工厂发的行军被,笑着对大姨说:“她大姨,你看我们的这床棉被,也盖不着,天又那么潮,长期放着就会被潮坏的,那多可惜呀,哈哈,你抱回去用吧,免得糟蹋了。”母亲说话声中好似带着让大姨帮忙的口气。大姨眼圈一热,笑着接过棉被。

父亲又说:“她大姨,你看我们家磨粉条,实在是忙不过来,你让爱芝爱莲来我们家帮忙吧。”大姨连连说好。在厨房,大姨对我奶奶说:“你看他三姨三姨父真是想得周到,也真是体贴心。在这么穷的年代,谁家会有多余的被子呀,谁家粮食不紧张呀,她说被子会潮坏,让孩子到她家,除了给她们多添几张口,孩子能中多大用呀。除了有爱心的人,不会想得那么细,帮别人,又不伤了别人,不让人感到尴尬。”

奶奶颠着小脚忙忙地玩把一大锅水烧开,拢拢额前凌乱白发,笑着对大姨说:“亲帮亲邻帮邻嘛。不要太在意。”二人忙着唠着。

到傍晚时分,公社的通讯员来到村东池塘西边一家独立四合院的院落的门口,叫门:“队长在家么?”闻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不大像农村人,也不大像城里人的汉子,赤红脸,光着脚,像个庄稼汉;可那套涤卡上装,和塞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又像是管点事的。看那任人对他的敬重,无须细问,他是六队队长,我的爷爷士臣。来人交待队长晚上务必在生产队开会传达上级精神后就离开了。

队长关上竹篱笆门,那竹篱早已褪去绿色,在风的吹拂下咿呀作响。

正对着竹篱笆门五六米的是一棵两搂粗大的枣树。老树皮黑褐色,龟裂纹理,虬枝弥漫了土屋形成的四合院。恰值1960年6月份,石榴花开,那夕阳红皱了石榴花,万绿丛中一点红,娇艳美色补须躲,它正咧着嘴角,仰着烈焰红唇,羞妒着穿着红裙飘飘的四姑。

四姑穿着绣着一对蝴蝶的红布鞋,如麋鹿迅捷轻盈地往东厢房奔,齐腰的黑粗随着她曼妙的腰肢来回摇曳,手端着的一盆热水便溅出几点欢快的水花。屋内传出急急的催促声:“快生出来了,使劲使劲!”

大枣树下依偎一五十多岁老汉,不紧不慢地从扎着黑对襟袄的黑布带里抽出别着的大烟袋,装烟,打火点烟,悠悠地吐出缕缕烟来。

西厢房的厨房门,一五十多岁的老妇颠着小脚往锅里舀水,花白的头发披拂在她的慈眉善目上。盖上锅盖,急急地拉着风箱,锅底的火温柔地吻着锅底。这时竹篱笆门外传来一对母女的乞讨声,老妇便从本不宽裕的窝头中拿出一个,柔声细语,交给那乞讨母女……

西边天正火烧云,院子外池塘泛着金光,狗吠深巷,鸡鸣树巅。池塘东第六生产队的铁钟响了!社员稀稀拉拉地往那有十几间土屋的生产队场院汇集。

村中间一片巍峨的县长大院里却响起三声关门炮,震得那两里灵棚簌簌抖动,追思着县长的老太爷刚去的英灵……

屋外,我的父亲,一挺拔英俊的二十四岁的男人不安地张望,走动。有时捋一捋黑亮的大背头,有时抬手腕看看上海牌的手表,有时从他的挺索的灰色中山装拿出英雄钢笔写些什么。

这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妹妹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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