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手机相册,突然看到一张照片,不觉惆怅。
那是一棵银杏,长在操场边,春来叶绿如玉如翡,秋去满树如金。每到叶落时,地上铺了层厚厚的叶子,银杏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渲染出极致灿烂的色彩,灰茫茫的冬天突然有了明亮的温度。
银杏满树金黄的样子,我已看过三回。
三年前,他刚来这个地方。
起初,我并不喜欢他。他长得很奇怪,两只眼睛弯成镰刀,眼珠像是随意搓成的泥丸,被人塞进眼眶里。再瞧他,简直是历史书上的文物活了过来。如果你看过陶俑面具,就能大体描摹他的长相。长相出格也就罢了,性格也扭捏,总爱哭,还小气。
为此,我很少对他有好脸色。但他从不在意,每次乐呵呵来,高高兴兴同每个人打招呼;有时,还会背几个橘子来送给老师。
后来,同他一起上学的女孩子因为家庭原因无法继续读书,无人和他同行。
二十岁的人了,不会乘车,不会打电话,字也认不得几个,连名字也是我手把手教他写。可惜,他始终把自己的姓写漏一个笔画,怎么教也改不过来。那个字就这样残缺着,正如他一样。
路太远,家长没法送,想让他放弃,他死活不愿意。
没办法,我只好担起送人的重担。放学,我陪他走到车站,教他过安检、买票、认车、上车,再目送客车离开。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熟悉所有流程。放学后,他走在前面,我远远地跟着。有好几次,他忍不住停下来,看看我还在不在。渐渐的,他不再回头,大步往车站走去。我目送他得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出站口,红色客车从眼前经过;车上,他挥手同我告别。
他慢慢长大,而我却总放心不下。
银杏叶落得第二年,学校突遭变故,我不得不离开原本的岗位。另外一个男老师接过这份责任,没几回,他已经不需要老师的陪伴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有一次,我刚到学校,他早已经在门口等候,手里还拿着把栀子花。问他,说是从家里带来的,要送给老师们。路过的婆婆同他开玩笑要几枝,他不肯,非得我们同意,他才愿意分出去一朵。
去年9月,他打电话来,说是生病了要请假。电话里,我让他好好休息,好好吃药。他答应得很乖。
第二天傍晚,他又打电话来,还要请假。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也说不清,只说肚子痛得厉害。他妈妈偷偷告诉我,他可能得了癌症。
我不信,哪有年级轻轻的人得癌症呢?
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癌症晚期。
他只能在家养病。
开始,他每天都要打电话来,问一问老师同学的情况。视频里,他总是很高兴,还念叨着病好了来读书。他瘦得厉害,白头发越来越多。
几位老师代表大家去看他,临走时,他让带些糖和零食回来,分给同学们吃。
半个月后,他不打电话也不发视频了。拨过去,他躺在床上,脸颊已经凹陷下去。我们大声喊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了?想不想同学们?他只看着镜头,动也不动,黑乎乎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这时的他,已经和庙里的泥塑没有两样。
他很痛,已经说不出话来。
回天乏术,只有等待死亡。我们心知肚明,却依然说着苍白无力的安慰。
挂断电话之前,他喊了句:“陈老师。”
没想到,这一面竟成永别。
他,我的学生,生命永远定格在23岁那年。
他不被上天厚待,懵懵懂懂走过二十多年,草草结束这短暂的一生。
动笔的这一刻,我翻遍所有的记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去了斑斓的色彩,蒙上灰,被收纳在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他的离开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不过是片枯叶被风吹落湖面,漾起一圈细小的涟漪,随即恢复平静。
他只有短暂的二十几年,稀里糊涂地来,又稀里糊涂地离开,再被人轻易遗忘,想想是多么可悲的事儿。
我不愿他这样微不足道,姑且以文记之吧。每读过一次文章,就会多一人知道: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在这短暂又平凡的人生中努力绽放——他叫宋飞。
昨岁银杏又满树金黄,树下清扫落叶的人已经不在;今岁银杏又长出新芽,可再也不能看见满地碎金。
10月,他们要盖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