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真假儒生
这人一开口,林甫煌大吃一惊,他河洛儒音,乍听之下,竟与自己有八分相像。再细看那人容貌,黑夜中却不甚分明,只见他长冠儒袍,身形似乎略比自己高大,心想:“如此黑夜中只见轮廓,旁人是绝难分辨了。”心中不禁疑问,何以此人要假冒自己,当下站在原地不动,看他有什么花招。
韩旭回了一礼,道:“方才讲话那位兄弟,也请你一并上台来吧。”那人闻言,缓步上台,道:“在下冷慈,是武宗弟子。”韩旭道:“原来是武宗贵客,请上座。”冷慈道:“不敢,只是亲见其中经过,不敢不言。”韩旭道:“冷兄请讲。”
冷慈回身向着众人,朗声道:“众家兄弟,墨家侠武两宗,本是同根,那日听闻墨宗主噩耗,我等便前往吊唁。便在那时,我识得这位林少侠,这才知道宗主遗命,令他接任侠宗宗主之位。我是武宗之人,但眼见众家兄弟因为宗主之位,自相争斗,终让武宗日渐式微。故斗胆上台,是不愿眼睁睁看侠宗重蹈覆辙,更盼望者,乃是侠宗能够秉承仁心侠义,他日相助武宗选出一位宗主。”
他这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话中更暗指侠宗有朝一日能重新领导武宗,届时两宗合一,便指日可待了。台下众弟子听了,倒有不少人高声叫好。
只听韩旭缓缓道:“那请问林少侠,宗主究竟如何伤重致死?又是如何交付的?”
只听那儒生长叹一声,道:“原本我是儒生,这些话是不该说的!但是,事实如此,由不得在下不说……墨宗主……是伤在儒门礼乐诗书四君子合招之下,而致命伤招,乃是封脉的昊阳指!”
话一出口,底下众人听闻儒门四人合力围攻宗主,终于伤重致死,尽皆摩拳擦掌,叫着要替宗主报仇雪恨。年轻的人,倒有不少人骂出声来,恨恨直骂“狗儒生。”
韩旭双眼凝神向他一看,道:“此言非同小可,你可有确切证据?”
只听冷慈狠狠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日程玄鉴执意不肯开棺验伤,我等众人不愿与他冲突,只得暗中查探,不料他却早已设下陷阱。唉,怨只怨我等实力低微,斗不过那厮,束手无策之际,却意外收到一封飞书,信中说明一切,并指点我前去寻找林少侠。”
他向林甫煌一指,道:“原本我们看他是儒生,想要让他吃些苦头,再说出实情;岂料这位少侠深明大义,说明一切,与那信中所言,倒有八分相同,更何况宗主生前,对少侠十分信任,因此我们便相信少侠所言,这背后元凶,便是长风山中的儒门首府。”
那儒生长叹一声,道:“虽然这位前辈所言是事实,但只怕其中有所误会,长风山的儒门前辈,尽皆明理守义,想来不会恣意滥杀无辜。”
他此言一出,听到众人耳中,似乎是说儒门师出有名,杀了宗主却未必有错。只听一人叫道:“你是哪里来的狗东西,在这里污蔑宗主!”“是啊,大家伙儿齐上儒门,评个理字去!”一时之间,众人倒有八分相信果真是儒门杀害了宗主。
只见韩旭又一摆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朗声道:“听闻林少侠曾与宗主相交一场,可问宗主生前是否留下什么遗言?”
那儒生道:“先生路经冀州之时,似与他兄长有所争执,后来先生将我支开,过了几日,便听到先生噩耗,唉,早知……”他长叹一声,一句话打住不说。
韩旭道:“程执令以礼闻世,绝不会行此暗手。宗主在何时将遗书交到你手上?还请回想当时可有任何奇言异语。”
那儒生沉思片刻道:“宗主让我寻得墨影双锋剑,再合遗书,统领墨家。我当时以为自己能力低微,不能胜任,先生心生不悦,便劝我离开,只是并没有收回那本遗书。再后来,我遇到左先生,便将遗书托他交回贵派。”
韩旭淡淡道:“墨家称门,非是门派,而是帮门。”
那儒生一愣,似是不解其中差异,望向韩旭。只听韩旭又道:“墨者之徒,合三教九流,没有派门之见,也无阀阅之第,众人来去自由,望少侠不可以派门称之。”
那儒生颔首,执礼道:“原来如此!在下谨记。”
韩旭转向众人,避而不受,道:“墨家弟子,从来不枉杀无辜,今日虽有旁人言辞凿凿,但我等还是要自行确认。届时,若查明事实果真如此,自会告知大家如何作法,但在那之前,众人绝不许轻举妄动!众人可有异议?”他威视台下,这些话说的斩钉截铁,并不容许他人辩驳。
却听台下两人齐声道:“且慢!”这两声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却似约定好的一般,韩旭眼角余光向两边一扫,似乎颇有几分怒气,正欲开口。只听身后晏寒光道:“三娘,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男的正是林甫煌,他见台上儒生挑拨,已成挑拨,想要上去制止,这才出言阻止。不料刚往前挪了几步,只见右侧人群纷纷散散,让了一条路来。中间昂首阔步走上一人,此人头戴昭君帽,外罩一身青布粗衣,横带挂剑,步履稳健,向台上走去,却是沐三娘。
“竟然是她!她竟也是墨家之人,看来她伤果真好了,嗯。”他心中一想,脚步不自主停住了,要看事态如何发展。
只见沐三娘走至台边,上了半数台阶,撇头向左侧一望,似乎正在寻找方才说话那人。她匆匆一瞥,又回转头去,快步上了石台,快步走至晏寒光身前,抱拳道:“师尊,弟子有话要说。”晏寒光看了韩旭一眼,见他不言不语,便点了点头,示意她说。
沐三娘向台下抱拳施了一礼,又转向台上那名儒生,朗声道:“你不是林甫煌,你究竟是谁?”
那儒生见他质问,却是不慌不忙,合上手中折扇,行了一礼,道:“女侠是何人,又何出此言?林某实在不解。”
沐三娘道:“林甫煌我见过,你不是他。”
那儒生道:“女侠因何如此笃定?在下确是林甫煌,自汴州游学而来,想来这其中有所误会,在下名字虽不常见,但天下之大,亦不乏重名之人,或是女侠有所错记。”
沐三娘厉声道:“不会错,你如此藏头缩尾,究竟有何企图?”
那儒生凛然道:“我敬墨家之人乃是侠义之辈,才来相告,冷先生,这便是侠宗的待客之道吗?难怪!”
他一声难怪,似乎颇有不屑之意,果听晏寒光淡淡道:“不可无礼。”
沐三娘低声称是,又道:“那你见过左师叔了?他生作什么模样?”
那儒生道:“左先生身形中等,白面无须,待人十分有礼,所以我才将遗书奉上,唉!”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岂料,竟连累了二位。”
沐三娘听他竟然识得师叔,不禁面露一丝诧异,续又说道:“你是何时见他,在什么地方?”那儒生道:“那日在冀州城北,路上见二位前辈,遂将遗书交出。”
沐三娘见他答得毫无破绽,一时不知如何再问,正迟疑间,只听台下一人朗声道:“所以是你杀人夺书,再来嫁祸儒门,好阴沉的算计。”沐三娘回头一望,见这人踏阶而上,正是林甫煌。
那儒生看见林甫煌,嘿地一笑,轻摇手中折扇,道:“趣味了,你竟也来了!哈哈。”
林甫煌道:“既知道是我,还不快报上姓名?”
那儒生面不改色,道:“在下林甫煌,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林甫煌道:“我才是林甫煌,你冒充我,究竟有何企图?”
那儒生淡淡道:“你与她一搭一唱,意欲李代桃僵,不想墨家之人,如此奸险。”
林甫煌不欲与他争辩,朗声道:“当日参加过墨宗主葬礼的,诸位往前站一站,一辩就知。”他此言一出,台下登时便有人众攒动,要往台上去。
那儒生见此情形,知道无法再瞒,道:“看来你果然已与她暗通款曲,背我儒门。”说着合上折扇,似要走到一边。
林甫煌听他出言侮辱,怒从心起,聚气于指,道:“休走,将阴谋从实招来。”便要往他胸口点落。
却见那儒生轻笑一声,聚气成指,同样一指点出,两指一接,林甫煌只感内力一滞,惊道:“昊阳指?不对!”
林甫煌见他指法与自己一模一样,心中纳闷,难道此人真是儒门之人。未及反应,那人化指成掌,向他胸口抓去,只听嗤地一声,衣襟扯破,掉出一本旧书册来。林甫煌凛然一惊,暗道糟糕。
那儒生轻送掌力,将林甫煌逼退一步,俯身捡起地上书册,朗声道:“论语?哈,若我猜得没错,这便是那本遗书了。”
正迟疑间,只觉身旁灰影一闪,韩旭已越身而过,去争夺那本书。那儒生却不应招,将书轻轻向前一送,正到韩旭掌中,道:“不用急,本来便是要给你们的。”
韩旭将书接过,黑暗中草草一翻,道:“果然便是这本书。”他此言一出,台下众人登时哗然,道:“杀了他,为左先生报仇啊。”“岂有此理!”
那儒生看向林甫煌,道:“你如此本领,想来未必便是左先生的对手,嗯!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这才夺了书。你想以此书夺得矩子之位,号令群雄,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于棋差一步。”
这下变出突然,林甫煌骤然受制,已落了下风。他心念急转,道:“原来你做下这一切,好嫁祸于我,方才冒充我名姓,阁下究竟是谁?可以一说分明了吗?”
沐三娘从旁道:“说,是不是你害了左师伯。”
那儒生哈哈一笑,道:“果然是伉俪情深。”
沐三娘长剑一指,刷刷刷三剑斜向刺出,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奸徒。”
那儒生轻轻一退,侧步挪移,避开剑刃,手中折扇往剑身一按,抬眼看向两人,道:“山中破庙,孤宵共处,衣衫不整,于礼当真无失吗?哈哈。”他轻佻一语,又浅笑一声,身形飘忽,已退出一丈之外。
林甫煌只觉身旁灰影瞬动,韩旭已提掌击出。那儒生单掌与他一接,借力飘然退去,轻功之好,当真如鬼似魅。众人再要追,早已不及,蓦地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清响绝逸,内力修为十分不凡。长啸过后,又听远远传来那儒生声音:“墨苍玄背离儒门,他之下场,望你引以为鉴,勿要自甘堕落,再会啦!”
这声音相距已远,以内力送来,林甫煌不禁怅然,想:“此人年纪轻轻,已有这番造诣,可惜,走上偏途。”道:“此人好生厉害。”韩旭在骤变之下,不及拦下来人,不禁苦笑一声,道:“被人登门欺负,墨家衰落,竟至如斯,哈!”
林甫煌见韩旭神情颓丧,不禁道:“事出突然,先生也不必气馁。”
韩旭道:“遗书寻回,总算是好事,说吧,这本书你从何得来,李信现在何处?”
林甫煌知他误会,道:“这本书一直在我身旁,左先生取走的,乃是一部论语。”当下将墨苍玄如何续写此书,自己如何调换封面说了一番。
韩旭闻言,轻轻看向晏寒光,是问她是否属实。
晏寒光踏上一步,冷冷道:“不可能,左师兄既说寻到书,断不会不辨真假的;韩师兄休要听他胡说,这书从他身上搜出,必是他加害左师兄。”
沐三娘正垂头站在晏寒光身旁,听她言语,抬头道:“师尊,以弟子观察,林少侠当不是凶手。”
晏寒光道:“你的事情回去再说,你退下去吧。”沐三娘喊了声“师尊”,正欲再辩。晏寒光厉声道:“下去!”沐三娘不敢再开口,转身抬头看了林甫煌一眼,只好缓缓走下台去。
林甫煌道:“在下所说确是实情,这部书左先生从未取走。”
晏寒光瞧了他一眼,道:“你武功低微,左师兄岂有夺不得之理。”
林甫煌朗声道:“不错,我当日确实落败,那位李信壮士取得书后,故意大声叫嚷。待他二人离开,我见此书好端端仍在,才醒悟先生故意夺书,当是以身为饵,将暗处的敌人吸引去了。”
晏寒光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左师兄自愿赴死!与你毫无关系了?”她知道左师兄一向性情宽厚,舍己救人之事,依他性子,当是义不容辞。但她听方才那儒生讲沐三娘与林甫煌深宵共处之事,心中早已认定这小子乃是一个奸诈轻浮的儒生,是以此事经他口中说出,虽是合情合理,在她听来,只觉是左师兄之宽厚被这小子利用,不仅怒从心起。
林甫煌想他二人因此书获难,便与自己有关,道:“左先生乃是为在下而死!”
晏寒光哼地一声冷笑,道:“好个奸徒,你是什么东西,值得左师兄为你而死!你算准他的个性,反将一军,就想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真是好高尚的操守!”韩旭见她情绪陡变,低声道:“师妹,不必动怒!”
晏寒光道:“怎么,韩兄也要护这个外人了?今日咱们被人这般登门欺凌,传扬出去,我墨家哪还有什么颜面?今日宗门之会以你为尊,你护也好,帮也罢,不为左师兄报仇,我们只得自行动手了。”
韩旭道:“我方才已说了,这首要之事便是为左贤弟报仇。但如今事态未明,生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晏寒光高声道:“你莫要听他花言巧语,当真错杀,我将这条命赔他便是!”
林甫煌暗叫不妥,墨家人重义轻死,人死了,再要她赔命又有何用?正欲开口,只见韩旭双眼一凛,喊:“贤妹!”
晏寒光低道是,又问:“那依韩兄之间,该当如何?”
韩旭道:“他与此事关系甚密,让他在此地暂留一月,这一个月之内,若查得真凭实据,再行处理也不迟。”晏寒光抬眼看着林甫煌,并不言语。
林甫煌开口道:“在下还有要事,实在不方便留下。”
晏寒光伸手一拦,道:“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去,待查明真相,倘若与你无关,自然让你离开。”林甫煌道:“人既非我所杀,你们如此强留,意欲为何?”
韩旭道:“少侠放心,我们自当以礼相待。”晏寒光眉梢一竖,道:“不用跟他废话,小子,今天你要么活着留在此地,要么死着从这儿出去,你选吧!”
林甫煌见她咄咄相逼,想到宗主身前孤立无援,不禁怒从心起,踏上一步道:“我今天就要离开,你们有何本事,尽展吧。”
晏寒光冷哼一声,道:“好!就依你。”
林甫煌横眼一瞧,刷地一声,自腰间拔出佩剑,向前一指,道:“来吧。”他自知今日无法离开此地,长剑出鞘,少年意气,想要拼死一斗,好不辱没儒生的气概。
便在这时,只听一声“不可”,自台下奔上一名灰袍之人,站至林甫煌旁边,出手拦阻。
晏寒光打量来人一番,道:“是你!李洞山?”
李洞山道:“正是我,这位林少侠,是好人。”
晏寒光道:“你保护宗主不力,罪责不小,今日又有何资格来为外人求情。”
李洞山道:“我以性命担保,林少侠绝非凶手,此中原委,牵涉太大,容弟子稍后细禀。”
晏寒光沉思片刻,道:“好!你既有此觉悟,我便信你一回;不过,若查到证据,你二人一体同罪。””
李洞山道:“可以。”
林甫煌道:“洞山兄,何必要如此?”
李洞山一笑,道:“你信不过自己吗?”
林甫煌道:“没有,只是我既没杀人……”
李洞山道:“离开吧,莫忘先生交代。我们还有要事商量,你眼下还不是墨家弟子,不能参与。”
韩旭头也不回,朝他一挥手,台边一名弟子立刻站起身来,带将他出去,林甫煌只得道了谢,紧随了那弟子。出了石林,那弟子便不再相送,林甫煌抬头一望,已过了子时,寻思城门已闭,便先往李洞山住处去了。
他在屋中直等了一夜,鸡唱三巡,仍不见李洞山回来,见桌上有纸笔,便研墨留了纸条,先行回城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