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郭靖驻守襄阳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虽说战乱,可该过的日子还是要一样过。这些年来,蒙古数次围攻襄阳未果,渐渐将战线转移,攻取西夏,西藏之后,绕行川南。北路收服洛阳,驻军南阳。
襄阳地处要冲,蒙军自是难以攻克,宋军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双方渐成僵持之势。
过儿年前来信,将他一位好友荐了给他。有俊才之士帮忙守城,他自然喜不自胜。 问及师承门派,更是高兴。原来这挺拔伟岸的青年俊杰,竟然是好兄弟周伯通的徒弟。
耶律齐本是辽人,后家族降于蒙古。他父亲耶律楚材曾出任蒙古丞相,然而蒙人并不曾真正信任于他。后在倾轧争斗中,父亲被处死,他兄妹二人也流离失所。
他曾与杨过有数面之缘。杨过听到他与蒙古有家仇国恨,便立时想到可以让他去帮郭伯伯守城。
他来的路上救下本想刺杀他父亲报仇的完颜萍,三人便结伴同行,一起来到襄阳。
耶律齐出身贵族,器宇不凡。师出名门,武功自也不弱。加之在蒙古军中日久,对蒙古军情也颇为了解。更让郭靖高兴的是,他第一次在箭法上遇到势均力敌之人。
他幼逢名师,又屡遭奇遇,内功外功眼力均已到了世间顶峰。用在箭法上,一般的箭术名师非他敌手,武功高强之人又不通箭术。
耶律齐在蒙古长大,箭术骑术都是家常便饭一般,幼时偶遇周伯通,蒙他教习全真派正宗内功心法,功底扎实,内力深厚。
两人比拼箭法,除了内力之差,其他几乎不相上下。所以二人闲时常在军中比试箭法,引得三军围观,对二人钦佩不已。一时军中练箭成风。
一日两人又在比试箭法,耶律齐屡屡失手,引得郭靖侧目。耶律齐有些不好意思,停下来策马到郭靖身边,翻身下马。
郭靖在马上看着他,有些糊涂,还未开口,见他掀衣下跪,愣住了。
“齐儿这是做什么?”忙翻身下马,要扶他起身。因他是杨过好友,又是义兄周伯通的弟子,他一向把他当做子侄一般看待,直呼其名。
耶律齐不肯起来,“郭叔父,小侄……小侄……”
“嗯?齐儿有何难事?”
耶律齐把心一横,“郭叔父,小侄想向郭叔父求娶芙妹!”
郭靖顿时愣在当场。
他本来极为喜爱这个端方稳重的青年,现下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扶着他的手便也收了回来。
“你……和芙儿何时有了,有了……情意?”郭靖艰难吐出“情意”两字,心中又酸又涩。
耶律齐苦笑,“小侄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对芙妹上了心……后来知道芙妹她对我也……这便来向郭叔父提亲了。”
郭靖看着他,越来越不顺眼,这端方稳重忽然看起来像虚伪圆滑,他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自己女儿来往!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从前他觉得芙儿骄纵任性,许配杨过还怕杨过不乐意。蓉儿身故之后,他身兼父母之职,见到女儿就想起往日幸福时光,加之郭芙比郭襄还要更像黄蓉三分,所以对女儿多有怜惜。
郭芙自母亲去后,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从前娇纵之气尽敛,照顾弟妹,孝顺父亲,虽然脾气还是急躁,明理懂事比之从前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如今这个来城里才多少日子的臭小子居然想挖走他的心头肉!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心里又妒又恨,可秉性敦厚,让他说出什么狠话来却是不能。
“我回去问问芙儿再说。” 说罢转身离去,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往日甚是喜爱的年轻人。
郭靖回到府中马上叫来郭芙详询。
郭芙倒是落落大方:“是啊爹,我喜欢耶律大哥。”
郭靖被噎住了……半晌,问道:“你喜欢他什么?”
郭芙这时却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像爹爹。”
郭靖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口中道:“像我有什么好……”
郭芙却道:“爹,我也想像娘一样,嫁一个为他死了也甘愿的人。”
郭靖心头却被重重一击,只觉眼中酸涩,忙背过身抬起头。他不敢出声,只向郭芙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郭芙看着爹爹,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郭靖的眼泪终于划过了脸庞……
过了人定,郭靖悄悄出了城。
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有什么烦难,便要去山上看看蓉儿,和她说说话。仿佛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心就有了依靠,能完完全全的松快下来。
今日之事更加不同往常。
郭芙是三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她亲自抚养长大的,自来是捧在她手心里的娇娇女。当初他想许给过儿,她都百般不同意。如今这个,连他自己都不想同意。
平心而论,耶律齐人品俊秀,武功出众,没有半点配不上郭芙的。可郭靖心里就是不痛快。郭芙那句“要像娘一样,嫁一个为他死了也甘愿的人”更是狠狠戳了他的心。
他轻轻靠在墓碑上,念道:“蓉儿啊,我现在知道岳父大人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了。 我有什么好……累你为我受苦,累你为我难过,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几经生死,最后又为我丢了性命…………”
“我们的女儿,居然说,要像你一样,嫁个甘愿为他死的人。”
“…………蓉儿,我好像能看见,以后我们的女儿也会像你一样……”
“蓉儿,从前二师父看见五师父过世,曾念叨过什么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那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如今……这不就是你吗。”
“……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看上我这傻小子呢?”
“你说,我要不要允了芙儿呢?是不是做爹娘的,最终都拗不过儿女呢?”
“现在想来,岳父大人没把我一掌拍死,当真对我不薄……”
“……蓉儿,女儿如今也要嫁人了。你在天上若念着她,可要回来看看我们啊……”
就这么絮絮叨叨的,靠在碑上,睡着了。
郭靖到底是没能拗过女儿。
婚事便这么急急忙忙预备起来。可巧二武也一前一后来禀报,要各自与耶律燕,完颜萍成婚。
于是三对新人,便干脆选在同一天成婚了。
郭靖端坐高堂,看着大红袍服的耶律齐,牵着绣球,引着凤冠霞帔的郭芙进来,心头恍惚,宛如隔世。这铺天盖地的红,感觉不久前好像才看过。那时他紧张的一塌糊涂,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直到进入洞房,还像踩在云端一般。
他看向手边空空荡荡的椅子,好像能看到蓉儿满面春风,笑意盈盈的看着新人。蓉儿自来喜欢端方君子,想必对这女婿很是满意吧。郭靖有些酸酸的想……
郭靖既是郭芙之父,又是二武之师,在襄阳城中更是天神一般人物,众人平时对他又敬又畏,今日喜事盈门,都忙不迭上来敬酒。郭靖不擅言辞,来者不拒,加之心头酸苦,竟喝的醉了。
他被众人抬进卧房后,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竟是漫天红帐。
“奇怪,今日是芙儿大喜,又不是我大喜,将我送来这里干嘛。”
郭靖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掀起层层帐幔。奇怪,这帐幔怎么这么多?府里何时有这些规矩摆设了。
忽然他看到自己的袍袖,却是一愣。
这怎么穿的是新郎官服饰?
他隐隐有所觉,却不敢置信。
伸手掀开最后一层帐幔,看见一位凤冠霞帔的女子坐在床边。烛火荧荧,照的喜服流光溢彩。他激动不能自抑,颤抖着伸出手去,揭下盖头。
那含羞带俏,粉面含春看着他的女子不是蓉儿又是谁?
蓉儿等了片刻,看他还在发呆,有些羞恼:“靖哥哥,你总看着我干嘛?”说罢脸更红了。
郭靖回过神来,伸出手去,捧住她的脸:“蓉儿……”
黄蓉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靖哥哥,快帮我把这一身累赘卸了。我这脖子都快断了!”
郭靖心头糊涂,听她这么说,急忙帮她把凤冠拆下来。手忙脚乱的挂住了她的头发,痛的她惊呼一声。
他赶忙放下凤冠,问她哪里痛。她指指自己的一缕乱发,撅起嘴巴,楚楚可怜说疼。
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像是被火烧了起来,对着她嫣红的唇直直吻了下去。这般娇嫩甜美的滋味既熟悉又陌生,怎么也撷取不够。
他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娇呼,可他的心跳声轰隆如雷鸣,把耳膜都要鼓破,哪里还能留意其他。 一把将她抱起,平放在床上。这满怀的温香软玉,熟悉的声音,激起了他久违的情/欲。
口中一直唤着她的名字,看她如云的秀发铺满枕间,满面晕红,亦是情动不能止。埋首在她身上,吸取不尽熟悉的暖香,终于进入的一瞬间,那温暖湿润,不能更完美的契合,让他舒服的想要吼出来。
“蓉儿……蓉儿……”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世间一切温暖的所在,是他所有的归属,也是他最无法诉诸于口的痛苦。
“蓉儿………蓉儿……”到达顶峰的一刻,郭靖忍不住吼了出来,伏在她身上,泪流满面。“蓉儿……你再也不要走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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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醒来,觉得头有些痛,却又意外的神清气爽,是这些年来少有的好眠。吕大人看到他难得的好气色,竟也打趣他“人逢喜事精神爽”。
郭靖想起那一场梦,有些讷讷。
吕大人见此,问了一句很久就想问的话:“郭大侠,没想过续弦吗?”
郭靖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道:“续弦?怎么可能呢?”
吕大人道:“怎么不可能呢?郭大侠还年轻啊!”
郭靖摇头一笑:“我还等着将来去和蓉儿相会呢!她那个性子,若是我身边有了别人,哪里还会要我……”默了一会,又似喃喃自语,“我心里,又哪里容得下别人呢……”
十三年后。
这十三年间,蒙古政权交迭,大汗蒙哥继位。随着川南的沦陷,蒙古军从蜀地一路东进,加上中路南阳驻军,南宋的最后一道屏障即是襄阳。
因此近年来襄阳承受的重击越来越频繁。尽管南宋已经倾朝野之力助守襄阳,然而内忧外患,已到强弩之末。
郭靖近年来明显感觉到精力渐渐不支。每一次攻城,他都会绝望一分。襄阳迟早不保,他的内心,也像这越来越破旧的城墙一般,摇摇欲坠。
还未及天命,他的头发已近全白。
早年受过的腰伤,肩伤,每逢阴雨,便会发作。常年的失眠,也让他经常觉得头痛欲裂。这世间仿佛已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开怀了。
只除了那三个孩子。
郭靖站在襄阳城头看看这漫天细雪。襄阳都下雪了,想必他们姐弟三个是堵在风陵渡口了吧。
这派发英雄帖的差事本来是郭芙一个人的,郭襄知道以后对他一顿歪缠。他自来对这个抱在怀里养大的小女儿没有一点办法,只好由她去了。结果小儿子知道了也要跟去。
破虏性子随他,一向很少提什么要求。既然姐姐们都能去,他也没理由拦住儿子,只好随他们去了。
可是襄阳以北以西全部都是蒙古人地界,说不担心那是假的。算算日子,早两日就该回来了。他日日站在城头瞭望,若是再不回来,就得派人去接应了。
“咳,咳咳咳。”冷风灌进肺里,忍不住呛咳了几声。
耶律齐从身后过来,叫了一声:“岳父。”
“齐儿。”郭靖转过头来看见他,对他一笑,“芙儿他们快回来了,定是在风陵渡口耽搁了,莫要担心。明日你亲去南阳附近接应吧。”
耶律齐本想劝他不要太过担心,不想反过来被他安慰了。
“岳父,这两日你旧伤复发,不必天天来这城上巡视了,不然芙妹回来又要怪罪我。”
“无妨,我心里有数。”郭靖沉吟半晌,忽然对他说:“齐儿,你们有何打算?”
耶律齐一愣:“什么打算?”
郭靖看着南阳方向,叹了口气,“如今蒙古全部兵力都冲着襄阳而来,只怕城破之日不远。你们几个总要想想后路,难不成坐以待毙吗?气数将近,非你我之过,无须太过迂腐。为守城,已经搭上蓉儿一条性命,若是这几个孩子再有损伤,我可没脸去见她。”
耶律齐沉默了一会,道:“那岳父你呢?”
郭靖不语。
过了良久,突然道:“我已经让蓉儿等太久了……如今我这样子,只怕她都要不认得我了吧。”
耶律齐听了,心中难过。
这位忠厚长者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民。他父亲早逝,视这位岳父如同亲父,实不愿看他与襄阳城共亡。
可他也知道,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自苦。
那位素未谋面传奇一般的岳母,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趣。他闲时常听郭芙提起母亲的事,怎样温柔美貌,又是怎样智勇无双。丐帮中的几位长老也常常说起她,少年时即成为丐帮帮主,精灵古怪,智计百出。 最常说起的,还是她和岳父的夫妻情深。为了保护重伤的岳父,不惜以命相博,终至殒命。
他知道郭靖常常去山上看望她,在她墓前一坐便是一夜。每当说起“蓉儿”两个字,都会露出少见的幸福光芒。
郭芙曾私底下对他讲过,也许对爹爹来说,早一天能见到娘,便早一天解脱。可是母亲留下的信中却是不许他自戕的。加上弟妹年幼,便这样一年一年熬着。
耶律齐知劝他不动,便也作罢,陪他继续巡城。
郭芙姐弟三人的确是困在了风陵渡口。突降暴雪,黄河结冰,摆渡是不可能了,等冰面结实倒是可以找安全的地方滑冰过去。姐弟几人轻功扎实,这倒难不倒他们。
被风雪困住的众人都聚在风陵渡口的客栈闲聊。在蒙古地界里,他们姐弟几人身份敏感,郭芙不许弟妹去跟众人结交,以免遇险。 郭襄性子爽朗活泼,不几时便跟一帮人混熟,津津有味的听他们讲神雕侠侣的故事。
郭芙听到“古墓”二字,便知道他们是谁了。
她对杨过素无好感,母亲为杨过而死,更是心头大恨。她不懂为什么爹爹可以对杨过毫无芥蒂,她可做不到。当下“哼”的一声表示不满,不许郭襄再听。
郭襄不乐意,道:“姐姐你好不讲道理,这神雕侠侣是招你惹你了,为什么这么生气?”
郭芙心想,他招惹我的可多了。不过人前不方便讲这许多,便对她说:“旁人再威风了不起,又如何比得上爹爹半分。你安生休息,待雪停了渡河,莫生事端,要我操心。”
郭襄不服:“我几时要姐姐你操心了!”
郭芙柳眉倒竖:“倒是没让我操心来着,天天害爹爹为你操心!若是再不听话,我回家告诉爹爹,以后再不许你跟出来!”
郭襄一听这个,如同被捏住死穴,乖乖的不再说话。她知爹爹虽然宠爱自己,但更听大姐的话。若是大姐告一状搞不好真的要被禁足,那可大大的不划算。
只是人虽没过去,耳朵却竖的长长的。“神雕侠”几个字扎扎实实戳中了她的好奇心。
第二日暴风雪终于停了,黄河上的冰也冻结实了。姐弟三人不敢耽搁,急忙赶回襄阳。 刚进入邓州地界,便看到了来接应的耶律齐。
一踏进家门,郭芙就跟郭靖告状:“爹,妹妹在路上不听话,总是惹是生非。”
郭襄一听就急了:“姐姐,你不是说我乖乖听话你就不告状吗?”
郭靖听了就问她:“这么说你果真惹是生非了?”
郭襄懊恼的闭上嘴巴。
郭靖又问郭芙:“襄儿怎么不听话了?”
郭芙将她一路跟三教九流打的火热,不顾忌身份结交朋友的事说给郭靖听。
郭靖听完却笑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在蒙古人地界,让人知道你们是我的儿女,那危险的紧。襄儿近期就不要出远门了。”
郭襄一听,气道:“爹你就是偏心大姐!”转身跑回自己房间了。鲁有脚一向疼她,便跟去开解她。鲁有脚年事已高,去年的丐帮大会上,已把帮主之位传于人才武功皆能服众的耶律齐。他人虽退了,威望犹在,丐帮一应大小事务,耶律齐还需他多方辅佐。
谁知就在郭襄生日前夕,丐帮中人在羊太傅庙中却发现了鲁有脚和几个丐帮弟子的尸体。据知情弟子回报,有人报告说有蒙古军情告知帮主,耶律齐助郭靖守城,军务繁忙,鲁有脚便带着两个弟子去了,哪里晓得竟是蒙古奸细伺机迫害,误中副车。
郭靖听闻,既震惊,又伤心。鲁有脚是少数几个一路看着他和蓉儿生死羁绊的不多的人之一。 蓉儿死后,鲁有脚带着丐帮弟子坚定不移的助他守城。这位老人,实在助他良多,乃是过命的交情。
郭襄看到鲁有脚的尸体,更是哭的死去活来。鲁有脚于他,便如柯镇恶于郭芙一般,既是良师益友,也是玩伴。爹爹虽疼爱她,却终年忙碌,性格木讷,又总是郁郁寡欢。什么上树捉鸟,下水捞鱼的事儿,多半是鲁有脚陪伴她去的。而且鲁爷爷肚子里又总是有一堆故事,特别是爹娘年轻时的故事。所以她最喜欢和鲁爷爷呆在一起。
郭靖看到女儿这样,心中亦是不忍,不住的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