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平安夜
太阳只出来了短短的一会儿,是在昭醒来的时候,然后整个儿的钻进了昭的病房。天空像是蹲伏了下来,阴沉压抑,黯淡的日光徘徊到下午四点,就不情愿的消失不见了,黑暗来临。
我也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那个温暖、明亮、热闹的小屋。
在昭睡觉的时候,恩斯特来了,在病房门口,被我堵了出去。
“你准备好……”话说到一半,眼睛就瞪了起来。“怎么了?”
“他醒了。”我压低声音,却没有压住喜悦。“昭醒了!”
“真的吗!”恩斯特一下抱住我。要不是我俩差不多高,他一准把我抱起来,原地转上三圈。“真是上天有眼啊!太好了!我去看看他。”
“等等,他现在睡着了。”
恩斯特看着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那好吧,我去告诉埃伦。”
埃伦知道了,教授知道了,马丁也知道了,好些人都知道了。于是,实验室里人来人往,但都被我挡在了病房外面。
马丁他们弄来了一小截松树,有半米高。在树枝上挂上闪亮的金属条和雪地里捡来的松果,竟是一棵真正的圣诞树。
埃伦抱来一堆蜡烛。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来的,蜡烛也是属于战争储备物资。
教授拿来一小篮苹果和一些罐头。苹果不大,也不红,是不能被当成商品卖的,但对于这些犯人,可是稀罕物。罐头,好像是鱼,普通犯人肯定是吃不到的。
恩斯特则贡献出他珍藏的波尔多葡萄酒。并且,他还到我的宿舍,把所有东西都搜罗来:酒、烟、巧克力和椒盐饼干。
看到他手里的几盒烟,我微微皱眉,倒不是舍不得这些烟,而是昭还受不得烟味的刺激。
恩斯特笑眯眯地凑近我:“放心吧,不会有人在屋里抽烟的。他们也宝贝他。”
我立时沉下脸,可瞥见恩斯特一副嬉皮笑脸又纯洁无暇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把一切安排好,等埃伦来了之后,离开了病房。
当房门在背后关上的时候,失落、惆怅的情绪,没想到会这么强烈。病房里,在昭的那些朋友们中间,我是个外人。我能感觉到,我离开,昭会更加自在一些。这是为什么?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对昭的感情与众不同,还有……还有这些人,这屋子里的犯人,在从前,应该是邻居、同事、朋友,在街道上遇见会点头问好;在会议室里因为学术分歧,争得面红耳赤;在节假日相约出游、拜访、串门。但是现在,我跟他们是对立的,我握有他们的生死大权。或许因为昭,他们不再把我看成是魔鬼,但是我们依然不能冲破彼此心中那道隔离的墙。
连日的大雪,世界一片银色。汽车从山道上驶来,看不到那一溜砖红色的房顶。幸好,基姆湖没有结冰,蓝色的湖水在暮色中泛着磷光,标示出庄园的位置。
小石板铺成的车道外侧,煤气路灯射出昏暗的光线照亮我回家的路。
当年,庄园通上电时,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执意保留了这一排煤气路灯。因为把这些煤气路灯点上是一件颇为费力的事,所以,除非节假日,或是什么庆祝活动,这排路灯是轻易不会点亮的。今天,一定是母亲的特意安排,只为等我回家。
我把奔驰越野车直接开到主楼大门的台阶前。
台阶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雪。车道也清扫过,虽然现在很少有车来。
管家保罗·赖宁格先生跟男仆韦德克已经站在台阶上了。
维尔马出走后,赖宁格先生和太太老得很快。上次分手时赖宁格先生的头发还大都是褐色的,现在在门廊灯光的照射下,看上去几乎全白了。老管家带着白手套,身体站得笔直,眼睛有些浑浊,或是潮湿,被冻僵的下颚凝固着一丝期盼和踏实。
“圣诞快乐,少爷!欢迎回家!”
“圣诞快乐!赖宁格先生。”我快步上了台阶。包嵌着铜饰的厚重木门上挂着松枝编成的圣诞花环。
老管家伸出手,“少爷,让韦德克把车开去车库吧。”
约瑟夫走后,韦德克就兼任庄园的车夫跟马夫。当年,部队征用了庄园所有的成年骏马,只留下两匹不到一岁的小马和一匹伤残马。
我把车钥匙甩给韦德克。“谢谢!韦德克,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少爷!”
韦德克接了钥匙,刚要转身,我叫住他。“韦德克,那些马儿都好吗?”
“您是说银剑和赤兔吗?他们很好,非常漂亮。您明天晨骑吗?我给您准备好。”
“啊!不了,不用麻烦,我明天一早就走的。”我顿了顿,“那烈日呢?”
“烈日?”韦德克有些迷惑,迟疑了一下,“少爷,烈日今年年初去世了。”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烈日是在父亲中风之后去世的。
烈日是赤兔的父亲。当年,父亲骑着它得过欧洲马术锦标赛障碍赛的冠军。几年前,它在一次比赛中摔断了腿,从此退出竞技,繁育后代,它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因为瘸腿,它逃过一劫,没有被部队征用,但是在父亲中风的那一天,韦德克遛马时,烈日莫名其妙地突然向前栽倒,不久就去世了。
“你去吧,韦德克。”赖宁格先生摆摆手,叫男仆下去。“少爷,老爷和夫人在等您。”
“啊!”我回过神,跟着老管家进了门厅,脱下大衣,连同军帽,手套,围巾一起交给他,问道:“还有时间吗?”
“是的,老爷现在对时间不太苛求了。夫人已经吩咐,等您回来后,再开饭。”
“好的,给我五分钟就行。”
我沿着大理石弧形楼梯跑上楼,冲进自己的卧室。衣架上挂着一套黑色礼服。父亲痛恨纳粹,痛恨党卫军,我参加党卫军的事一直都瞒着他,所以,我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掉这身军服。迅速换上母亲准备的礼服,稳步走进餐厅时,迎接我的,跟平时一样,是母亲礼节性的拥抱和亲吻。
“圣诞快乐,我的儿子!”
“圣诞快乐,母亲!圣诞快乐,父亲!”
母亲的音色绵纯、悦耳,语气平稳、柔和,始终如一,很少有泄露真实情绪的时候。
我在父亲的额头亲了一下。他没有一点反应。中风使父亲不能再说话,但眼睛是可以动的。他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就是从来不看我,甚至环顾四周时,都不会在我的脸上稍做停留。与其见到我,他宁愿忘记还有我这个儿子。
我把父亲的轮椅推到餐桌的上首,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很生疏、很奇怪,恍如隔世。
长长的餐桌,只坐着我们三个人。父亲中风后,进餐需要人服侍,在照顾父亲这件事上,母亲总是亲力亲为,于是如今我们三人是比较靠近的坐在了餐桌的一头。而在以前,母亲和父亲分坐餐桌的两头,我在中间,与他们两人都有三米的距离,也就是说,父亲和母亲相隔六米。因为很难听情对方的声音,除非对方是在大声叫喊,所以,吃饭时很少有人说话,总是沉默,非常安静,只有刀叉不小心磕碰餐盘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却站着五六个伺候我们进餐的仆人和管家。现在好了,庄园里的人少了,很多年轻人参了军,站在我们身后的就只有赖宁格先生跟夫人。这让我稍稍感到安心。我多次试图劝说母亲叫赖宁格先生跟夫人同我们一起进餐,但是都无功而返。非但母亲不同意,连赖宁格夫妇也坚决反对。看来他们老一代人的思想是很难改变的。
集中营,黑暗、残酷、阴冷。回到家,古老的煤气路灯,高大、华丽的圣诞树,自家产的美酒、熏肉和母亲亲手做的蛋糕。说起久未抚摸的爱马;品尝可口新鲜的食物;感受家人的拥抱和亲吻。我重新回到了人间。
餐厅,天花板太高,屋子太大,人太少。
母亲轻声细语,温柔浅笑,一张张矜持、严肃的脸。厚实的羊毛地毯,刀叉掉上去,脚踏上去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所有的食物都放在长餐桌的一头,感觉餐桌会因为重心不稳而翘起来。壁炉的热量到不了餐厅的另一边,一间屋子里竟然有两个季节。
我突然无比想念那个小小的,简陋的,昭的病房。白灰的墙壁,原木的床,白炽灯没有灯罩,马丁拿来的圣诞树和假花是唯一的装饰。但是那里没有阴影,没有伪装,没有疏离。
我看着母亲,不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喂我吃过饭,现在她服侍父亲的动作是那么得别扭,让人绝不会相信她这样服侍父亲吃饭已将近一年了;我看着父亲,他曾经威严、高大,面似金纸,声如洪钟,两道八字胡傲然向上翘起,而现在,坐着,想要挺直腰板,都成了奢望,脸色苍白、神情木然,只有眼睛可以左右转动,凝神、眺望,原来,那副瘫软的躯壳里,思想仍在,激情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