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先生身上确实有很多秘密,”王私孃第二天又和我在露天茶馆里见了面,继续摆关于猴先生的龙门阵:“比如他挣的钱,有的人说不少,虽然他要养活两个小娃儿,还有那个老道士,但和猴先生出去挣的钱相比较,真的是一条牛身上的一根毛那个意思。”
“是不是他支持啥子革啥子命啥子党了?”我提醒王私孃。
“但神婆子的娘都死了呀?”我正要补充,王私孃又自言自语:“也是,那革啥子命啥子党又不是神婆子的娘一个人。”
“听说猴先生那些年的生意好得很,收费又不低,比如,他去给人家平定阴魂,最起码都收十块以上的袁大头;假如还要将坟刨开、开棺取尸之类的话,那就在五十个银元以上甚至更多了。”王私孃接着说道:“那时猴先生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基本是排着队的,老道士有时也去帮忙。”
“平定阴魂是啥子意思?还要刨坟开棺取尸?那多吓人!”我晓得即使到现在,民间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市场需求,但那样的“生意”还是让人后背渗汗。
“那有什么吓人的?猴先生是不怕鬼的,他是专门治鬼的!”王私孃自豪得很:“我给你摆这个故事,是神婆子摆给我听的,那时我已经经常去洞天山,和她一起经佑她老人公。我可以叫猴先生,神婆子不叫猴先生、不叫猿先生、不叫师傅,也不叫爹,基本不怎样称呼,和他说话只叫‘你、你’,好像猴先生就叫‘你’,我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才理解那是一种比叫‘爹’还亲密的称呼。”
“其实,可能还是有一种隔阂或者其他什么吧?”我心里这样想,长大成人的我们,有些时候都不愿意那样直截了当称呼自己的父亲。
“有一天,几个人匆匆赶到洞天山何家坪,说他们那里出了大事,全湾的人都可能要死了。
猴先生对这些捞脚抹裤空手光腿的人很是和蔼,也不插话,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述说,终于搞清楚事情始末。
原来,那是川北盐亭县,有个叫拐阳湾的山村,有一个相貌生得好、身材也柳(苗)条,歌喉比那天上飞的雀雀(鸟儿)叫唤还清脆,喜欢穿红衣红裤红鞋子的女娃子,大家都叫她‘红花女’。
红花女从小就想去唱歌演戏为生,但在那个时候,又在那样一个山旮旯里,唱歌演戏就是不正经的职业,连想也不要想的。大人们常常骂红花女‘不要脸’,责打是经常的事。慢慢长大的红花女,已经出落得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那歌声把天上的云也唱得要落下来,就是树叶子在寒冬腊月来了,只要听见红花女的歌声,也舍不得落下,突然变绿。
十八岁的红花女更加惹人爱怜。爱她的人不但喜欢她人长得好看,还喜欢听她唱歌。只要听见她的歌声,干再累的活,人也不累,做再苦的事,人也不苦。就是反对她去唱歌演戏的老辈子们,听着她的歌声,把寡酒也喝得像有滋有味;可怜她的人其实对她都是怨:这么好的姑娘为啥子一心一意想去做那些‘脏事情’呢?乡坝头的人想事情本来就贼憋(狭隘),脑壳难得打得过挑来(脑筋难得转得过弯),遇到事情越想就越复杂。这事情一想复杂了就麻烦,好像红花女只要出去唱歌演戏,就是去偷人卖身。
红花女隔壁邻居的一个老婆子,是专门替人做媒的,身材矮胖,人称矮冬瓜。看红花女长相好身影子美得像画报中的仙女,那比鸦雀子(喜鹊)还叫得好听的声音要醉倒所有人,心里又酸又辣,始终不是滋味,只恨自己为什么就生不出这样的女娃子来呢?
思前想后,心想如果自己把这女娃子说给(做媒)同住一个湾头的保长儿子三莽子,既会得到丰厚的谢媒礼,以后还可以得到保长的照顾。还有,红花女老实巴交的妈老汉也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一辈子。周围团转的人只要看我矮冬瓜做成了这桩大事,今后我矮冬瓜的生意不是会更好?这一个石头打了几个鸟,比自己亲自生个女娃子还安逸得多!
矮冬瓜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屁颠屁颠跑到湾头的保长家里,对那早就在打红花女主意的保长两口子说了,一旁听着的三莽子,原本就对红花女馋得流口水,这下看媒婆亲自上门提说这事,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只要真把这事整成,天天晚上抱着如花似玉的红花女睡觉,那还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啊?马上催着爹妈让矮冬瓜去红花女家里提亲。
矮冬瓜看三莽子一副猴子屁股着火——心急火燎的样子,再看看保长两口子微微点头,嘴巴像烂了的冬瓜,水流水滴越张越大,再也合不下去,就又颠着一双小脚跑去红花女家提亲。
红花女的爹妈晓得保长家的三莽子除了身体长得像牯牛,那智商却最多像个七八岁的小娃儿。但保长家里比一般人家都富裕,还有保长手下有几个专门号称‘打手’的游手好闲之人,你平时不去惹他们,他们有事没事都要找你麻烦。这矮冬瓜来自己家提亲,肯定也得到了保长的首肯,如果自己不答应,那肯定没有好下场。另外,自家这死女娃子,一心一意要去唱啥子歌演啥子戏,这不是丢了祖宗八辈子的脸了吗?为了这事,一家人没少怄气。
如果真的让自家女儿远走他乡去做丢人现眼的事,还不如就近风风光光嫁给保长家的三莽子。虽然三莽子脑壳不咋的,但那牯牛一样的身体,再加上有保长爹罩着,不说穿金戴银,至少可以吃香喝辣,自己家里还可以跟着沾光。人这辈子,图的不就是肚儿胀圆衣裳穿暖走路可以打得了团团转(趾高气扬)吗?只要答应把自家女儿嫁过去,这一切就成现实了。
开始时还担惊受怕的红花女爹妈,一下子转忧为喜,爽快地答应了媒婆矮冬瓜。
红花女正好回家,碰到矮冬瓜笑眯眯地走出屋来,进门一问,爹妈喜笑颜开地告诉了要把她嫁给保长家的三莽子。
“要嫁你们去嫁,我才不得嫁给那个缺脑少筋的三莽子!”红花女气鼓鼓对她妈老汉说。
这下混混沌沌的红花女爹妈无可奈何了。
但心痒难耐的三莽子已经在等着做美梦了。
听说红花女断然拒绝,开始时保长觉得自己半傻不呆的儿子去娶貌美如花的红花女,确实是有些不合适的事,所以在矮冬瓜来提说这事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把头动了动。以为矮冬瓜去开了口,你红花女家就不能不同意,这样就不是自己去求你红花女,而是矮冬瓜的事。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没有想做做不成的事。哪晓得,这回不软不硬碰了个吞不下嚼不烂的钉子。保长焦头烂额,保长婆娘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矮冬瓜叫去,要她转告红花女的爹妈,假如他们答应劝红花女嫁给他们家的三莽子,两家人只要成了亲家,保长家不但可以给红花女家里翻盖新房,还同意再拿一大笔钱,让红花女的弟弟将来讨个婆娘。
这下,红花女的爹妈包括红花女才十五岁的弟弟,都一致同意了把红花女嫁给保长家的三莽子。
红花女本来就嫌弃保长一家人平时的歹毒凶狠,特别是智商不高的三莽子,虽然脑壳笨,但se心不小,仗着自己爹的保长身份,经常对湾头的女人动手动脚。有几回在路上看见自己,se迷心窍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假如自己嫁给她,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说,还会落个贪财的坏名声,让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
下定决心不嫁给三莽子的红花女歌声也没有了,在家里也没人搭理。这样像一朵离开了水的花(朵),都快要焉了。
想来想去,长久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解铃还需系铃人。于是红花女来到隔壁矮冬瓜家,准备给矮冬瓜告个矮桩(说点好话),让她看在和自己隔壁邻居的份上,去给保长家的三莽子另外寻找一个合适的,这样自己不就解脱出来了吗?
本以为红花女回心转意来求自己的矮冬瓜,一听红花女先是表示自己坚决不会嫁给三莽子,再婉转哀求自己另外给三莽子找个媳妇,好让自己解脱出来。矮冬瓜心里冷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娃子嫁给三莽子,三莽子早就结婚了,还有你的事?就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又笨又色的三莽子,我才找上你。你还想得安逸,让我另外给他找!另外找哪有那么容易哦?’
但红花女不嫁,总不可能绑着她嫁呀,现在可是民国,不是清朝!
老奸巨猾的矮冬瓜害怕把红花女逼急了,事情办不好,羊肉吃不着惹了一身骚,被保长婆娘揪着辫子可不是好耍的事,就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那我去给保长家三莽子说说看。’
老谋深算的保长婆娘一听矮冬瓜来报信,低头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好了计谋,要矮冬瓜如此这般。
矮冬瓜磨磨蹭蹭走了半天,回来对红花女说:‘你美得像天仙,嫁给三莽子实在是委屈了你。我已经劝了三莽子,给他说你现在还不愿意嫁人,我说帮他找个比你还好的女娃子,狗日的三莽子哪肯信我给他说的话?他说除非你亲口对他说,他才会死心。你我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帮你哪个帮你?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才对。你看这样要得不:你这头再亲自和三莽子说一声,就说你还小,现在不得慌嫁人,那三莽子再笨,也懂强扭的瓜哪会甜?这样他就要放心些了。我已经给三莽子说好了,你晚上在我家屋后的那块地头等到,那里少有人走没人看得到,对你这个黄花闺女的名声也没有影响。’
红花女还以为这矮冬瓜一时良心发现,并且矮冬瓜房后也是自己家屋檐沟,自己熟悉得很。从房后上去就是一条小路,小路一头穿过一片小树林,一头通向一条山渠,那山渠平时没用,大雨时用来泄洪。平时很少有人去那里,晚上更是鬼都难得见到一个。即使三莽子心怀不轨,自己利用地形熟悉,随便哪凯(怎么)也可以脱得了身。
这矮冬瓜其实是按照保长婆娘的计谋,其实是喊三莽子去自家房后对红花女霸王硬上弓。你手无缚鸡之力的红花女,长得再好看声音再甜美唱歌唱得再好,也敌不过力大如牛的三莽子吧?只要三莽子把生米做成熟饭,又有那作威作福的保长作后盾,你红花女还不乖乖地自己躺到保长家的床上去?
晚上,三莽子很快摸过来了。
但第二天,有人发现三莽子和矮冬瓜双双赤身luo体死在水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