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我们是一个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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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老师面前一直是一个乖巧温顺的直率小男孩形象,毕恭毕敬地。他唱歌很好听,代表班和系在学校举办的比赛里屡次荣获嘉奖。尤其在合唱比赛中,我们班在他优雅自如地指挥下获得了冠军,因此还得到了很多女粉丝的青睐。
在我印象里,很多老师视他如宝,很多荣誉、奖学金都归他莫属,而且他的错误总会在老师的虚心解释中慢慢沉没,有时候那种偏心,让你错以为就像一个家庭里面的两个孩子,一个孩子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一样。
由于我们算是老乡,后来关系自然熟络地快一些,而且在一些看法上,有着许多共同语言。
毕业后,我们大家如同落叶飘落湖面,借助水流之力,晃晃悠悠荡去远方。
学生时做的梦终于可以上路了,无数个夜晚,我们在宿舍借助茭白的月光,互相望着彼此笃定的眼神,把一个叫梦想地东西完完整整地装进了心底。
我留在了上大学的城市,依仗亲戚的关系,找到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他和很多同学一样。只身在外四处漂泊,辗转了很多城市,碰见了很多与众不同的人。
几次彼此聊天,我跟他说实在不行,就回来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他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容他仔细想想,可每次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后来他从南京回来,仅待了2天,便急急忙忙坐火车走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躺在草地了聊了很久。
时光会把一些人分隔开,至死再无往来。再把另一些人聚聚起,誓死相依。
我才知道他有个如此不堪重负的家庭。
那天晚上,他把泛着光点的泪珠悄悄擦拭去,那些憋在心底多年的话全都倒了出来,一点不剩。
他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爷爷是村子的木匠,所以家境在当时也算殷实富裕。父母经人介绍,结婚后爷爷花钱建了村里第一个两层的楼房。他搬进新家的时候,傻笑地一直合不拢嘴。
他很爱爷爷奶奶。他不希望他们有事。
至于他的父亲母亲,他多希望余生再无往来。
从搬进新家开始,他们连绵不休的争吵,以至于这个家在也没有得到过一天的安宁。父亲总是很暴戾,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母亲像供奉的祖宗,在他记忆里,没做过一顿饭,没洗过一次碗。他至今无法理解这种存在。他跟我说,不知道有多少个伤心的夜晚,躲在被窝里,被褥一遍一遍被泪水浸湿。背后时不时传来不明物体的碰撞声,像水杯的碎裂声,像案板上的锅碗瓢盆跌落声,也像爷爷赶集上给我买的玩具车的破裂声。那时候还小,小到只依稀记得那是一段无助又无奈的时光。
他很害怕,萎缩在墙角声嘶力竭地哭喊,想说什么可又不知所措。
他们像熟悉而无法靠近的陌生人,他们是我父母,爷爷奶奶真确地告诉过我,还说过几天就会好了,他不懂他们说的意思。只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管过自己。
从上学开始他就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
他心里塞满了他们的纷争。在学校,他疏远同学,或者说,他无法融入他们之中。他害怕别人,一种源自于对父母的绝望而衍生出来的抵触,两个本应该深爱自己的人,狠狠地撇开自己。那段时光,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白天,一个人的黑夜。
一种无法言喻地愤怒,在心底熊熊地燃烧,只要稍微一扬,瞬间就会顺势而出,将眼前化为废墟。
一直是这样,直到初中开始住校。
他们也收敛了许多,他仅仅在放假期间和他们住在一起。本以为生活可以从此风平浪静。
他们离婚了,两个似乎仇深似海的人。
那天晚上,侧着脸的我热泪盈眶,一颗曾经紧绷的弦延展开来。过去的所有不理解,像滴了润滑剂地轮轴,一下子畅通无阻。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爷爷奶奶两鬓缀满了白发,僵硬佝偻地身体步履维艰。硬是如此,追着他母亲,苦苦哀求。他注视着这一幕,内心如同刀绞,同时伴随着海浪一样的翻滚。
门口那个冷漠的背影,走的那么坚决,令他如此陌生而愤恨。还有家里那个还在折腾发脾气的父亲,他们都是坏人,令他恨之入骨彻头彻尾的坏人。
从那天起,家没了。
他走过了很多城市,兜兜转转,顺利的话会在那里干上一段时间,闲来的时候还会到处走走看看,拍一些照片。一路奔破,激情像海水时涨时退。许多个夜晚,看着繁华的城市,默默黯然神伤。但每当朝阳的莅临,心中有股力量再次发力,像什么都没发生,又重新继续前行。
繁花似锦的都市注定了一切努力的可能性,很多人挤破头皮想在这里扎根,一晃十年,二十年,依然无法置身其中。愈看着城市今非昔比,当初的梦想越是遥不可及。
也有很多人,与其如此,不如回到小城,平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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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回来这个生活的城市,害怕这个城市里熟悉又陌生的家,那里充满了他们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常常害他窒息。唯有躲的远远地,奢望岁月可以抹去这段过往,或者起码淡化一些。
我再也不去劝他。
我告诉他,如果累了,就回头看看,我们在你背后。
每每事业的不顺,都会在心底泛起家庭的波澜。他觉得他的领导如同那个人一样冷漠刻薄。他努力克制,拼命地挣扎,可还是很容易被它吞噬。
他埋冤现实太残酷,接二连三被打击,明明很努力却还是一筹莫展,严苛的条条框框像层层枷锁。他说,如果每个人都待自己的一生像现实对待你一样认真,该有多好。
他从来不奢望梦想可以实现,也不奢求能够大富大贵。他不过希望有一个充满爱的家,可以依靠,可以在那里疗伤。可以不用独自一个人。
他回来了。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审视自己的想法。
他母亲突然住院,现在正在重症室观察。
母亲离开后不久就重新组建了家庭,听说那个男人很爱她。
那天打电话来的正是她现在的男人。
接完电话后,他不知所措。他说。
那天坐在街角的石沿上待了一下午。心里面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生活慢慢告诉了我们很多之前听到过的道理。比如,她终究是我妈,如果这是最后一面,身为儿子,必然要不远万里,速速归去。可她会不会骗我,之前,她是一个坏人。令我恨之入骨的坏人。如果她是没钱看病呢,是不是那个男人欺负她,如今的她无依无靠。这样的想法虽然令他恶心作呕,可是他怕,无论哪种结果都怕。
结果还是想通了。
他回来后跟我感慨,害怕经历地太多了。早已经怕到麻木。但不能让自己以后活在忏悔里。如果这是最后一面,我会选择原谅她,还有他。如果只是骗局,我做到了身为人子应该做的一切。
我几次问他,还恨不恨他们。
他说,过去因为还小,没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能被环境驱使。现在,一个人也挺好。
他母亲在他的帮助下顺利转到了普通病房,他对她再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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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再过五年就好了。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年后我们什么模样,很难说......
他喜欢唱歌。尤其是朴树的歌,像《平凡之路》,像《No fear in my heart》。他说,等朴树没钱了再开演唱会的时候,他一定要去,风雨兼程,不辞万里。
他总是不自觉地哼唱它们,句句戳心的歌词划过心坎,每次都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尤其是那句“你曾经下跪,这冷漠的世界,何曾将你善待”,他振臂高呼,踩着轰鸣的音乐,放声歌唱,连同心中留下的丝丝悲伤全部呼之欲出。
生活就像一面镜子,映射你所有的努力,不堪,坚强,卑微,让你认识真正的自己。在无法挨过的许多夜晚,依靠这面镜子,重新站起。
在孤独的极端,我们肉体和灵魂被迫分离,于是它们彼此安抚,彼此陪伴。直到它们再次混为一体,可以抵抗世俗,驱散孤独。
所有爱你的人也通通纷至沓来,像花蕊的盛开引来蜜蜂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