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的不是枪口，而是露出一张焦灼、疲惫病态的男子的脸来。

莫一南早上被临时派去社区做完入户核查后，又回到防疫卡点继续开展检疫工作。

他所在的防疫卡点设在庆原市一个主干道的十字路口，是一个规模较大的防疫点，共有交警、卫生检疫、医疗医护、社区服务系统等多个职能部门的人员组成。

主干道双向四车道加上非机动车道，被分割汇合成双向四个通道，分别用铁栅栏隔开，到了检疫卡点，每个单侧道路上方搭着两个高顶凉棚，分别写着“机动车通道”、“非机动车通道”，途径的车辆和行人，都要在此接受体温检查、踪迹问询、证件登记。

高顶凉棚的路旁一侧，搭着一个一面敞开的矮顶帐篷，是检疫人员临时办公的地方，在它一侧设立着一个四面通风的同高凉棚，写着“防疫用品消杀点”，在它们正后面不远处，有四顶同样的低顶帐篷，相隔一定距离而立，分别是“现场指挥部”、“抗击疫情党员先锋岗”“无接触送餐点”、“发热待检临时隔离点”，再往后是几个现场人员临时休息的帐篷，检查卡点的垃圾桶，也是分门别类，实行了严格的垃圾分类。

检疫通道的两侧地面上，摆放着很多宣传牌，连分割道路的铁栅栏上也挂满了各种宣传横幅，现场的空地上，停着一排交警、公安、特警、路政、检疫、医护的车辆，急救车关了鸣响器但闪着灯，整个现场充满了一种紧张严肃的气氛。

接受检疫的司机和行人，大概受到这种氛围的震慑，基本都顺从的配合着检查工作。

此刻，莫一南正在“抗击疫情党员先锋岗”的休息区，接受卡点医护人员给他的小臂做包扎。

刚才有个受检的中年妇女，体温有点偏高，莫一南根据市防疫相关规定，要求她去发热待检临时隔离点，接受专业人员进一步检测。但该妇女情绪却激动起来，拒不配合莫一南的执法要求，面对莫一南一而再再而三的口头劝导，该妇女恼羞成怒，开始出言不逊，还突然扑过来抓伤了莫一南的手臂。

最后该名妇女因干扰执法，被卡点安保人员移交给赶来的110民警带走调查。

“莫警官，你这个抓伤已经破皮流血，有点严重，为了防止感染，我建议你稍后还是去医院打下破伤风。”

给他包扎伤口的医护小姐姐，出于职业道德，好心提醒莫一南。

莫一南生活上是个糙汉子，平时这点小伤，哪会挂在心上，但现在疫情当前，他也不免有点担心，随口应允着，“好，我知道了，晚点我换个班，去医院处理下！”

两人正说着，只见他受伤后在岗上给他临时顶班的辅警小刘，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还没到跟前，就对他招手喊道，“南哥，岗上有个急事，你得赶紧过去处置一下！”

“出什么事了？”

莫一南一下站起身，一脸莫然，迈步就要出休息区的帐篷。

“哎哎，莫警官等下，还没包扎好呢！”

给他包扎的医护小姐姐，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剪断的纱布，被他带着紧走了几步。

莫一南忙停下来，给她致歉，等她做完最后的包扎动作。

辅警小刘业已走到跟前，给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原来是一位男子着急赶去医院，他感染了新冠病毒的父亲在医院病危，他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想到目前封城的市区里关卡重重，这一路必定耽误不少时间，男子就驾车赶到卡点求助。

莫一南快步赶到当事人面前，详细问清楚他要去的医院和计划行进路线，好在医院和路线都在同一个支队的同事执勤辖区，不用市道路指挥中心调度也能协调。

于是，他通过对讲机火速联系路线上其他卡点同事，说明情况，报上车牌号，请求他们免检放行，确保男子以最快的速度，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莫一南做完这一切协调工作，该名男子的体温检测，行踪核对也已完成，卡点赶紧给他放行。

男子感激涕零，再三道谢后，驾车绝尘而去。

中午，莫一南在卡点吃完饭，顾不上休息，跟同事换岗去医院打破伤风处理完伤口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卡点。在这非常时期，防疫一线就好比战场，虽然复员多年，军人的热血和刚性，还是充斥在他血液里，轻伤不下火线。

下午四五点钟，整个防疫卡点的工作人员，都处在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光里，大家都抓紧在这宝贵的时间里，或休息或聊天或舒展筋骨，为接下来的晚高峰做好体力储备。

今天这个时间，主干道上跟往常一样，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的街道，一眼就能望穿。

莫一南这会也在检疫岗上面对着来路，靠在帐篷铁架子上，半眯着眼，想打会盹。

正当他勉强支撑着打架的眼皮，睡意渐沉时，他似乎隐约看到来路不远处有一辆小轿车走走停停，一副欲走还停的扭捏劲，莫一南出于交警的职业敏感，瞌睡一下就消失了一大半。

他甩甩头，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同时拍醒趴在桌上已经有点打鼾的辅警小刘。

“快醒醒，有酒驾车！”

莫一南出于这些年的执勤经验，直接就给来车下了定论。

辅警小刘被叫醒，听他这么一喊，原本萎靡的神色迅速消失，一下从趴着的桌子上跳了起来，来了精神。

辅警小刘年纪不大，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血气方刚，工作上总是希望能早日建功立业，有所作为，可近日来的防疫检查，都是辅助检查体温，问询行踪这种对他而言，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闻听莫一南喊有酒驾车，那被消磨了的斗志，瞬间满血复活。

他用手搭凉棚状向来路张望，“南哥，你怎么知道是酒驾车呀？”

莫一南有点得意的晃着头，开始给他这个“弟子”传授心经：

”这年头，随着普法的深入，执法力度的加强，以及民众自身法治意识的增长，无证驾驶这种早些年常见的道路主要违法行为已明显减少，那么有严重后果的，让驾驶者如履薄冰的违法行为，就只有酒驾了。瞧那辆车躲躲藏藏的模样，酒驾无疑！”

辅警小刘眼睛发亮，喜上眉梢，虽然查酒驾对于交警来说，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但对于他这个职场新丁来说，还没经历过呢，自然新鲜感十足。

辅警小刘知道莫一南是从过军的人，给他套起了近乎：

“南哥，那一会让我来冲锋陷阵吧？”

莫一南来了兴致，查酒驾应付酒鬼，还是要有点技术水平的，让他实践一下，看看他怎么降服那些喝得昏头转向的司机：

“你？能行么！”

辅警小刘满脸的期待，给他连连点头。

莫一南抱定了看热闹的心态，就当给这沉闷的检疫工作来点乐子吧：

“行吧，你来！”

说话间，那辆走走停停的车已经开到了防疫卡点的近前，主驾驶座一侧的车窗，缓缓地降下一半，露出一张有点迟疑的男人脸来。

辅警小刘已经迫不及待地向那辆车走去，还回身给莫一南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莫一南含颌微笑，也跟在他身后不远走去。

“站住，别过来！”

辅警小刘在距来车2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刚想给车主抬手敬礼，车里的司机蓦地慌张的惊叫起来，同时把车窗向上升了升。

什么情况？

莫一南忙大步跟上，拦在车前，拿眼扫了一下车牌，心里大叫不好。

他心口一紧，侧身挪到辅警小刘身旁，猫腰向车内张望查看情况。

辅警小刘被来车司机突如其来的一喊，不知发生了什么，懵在当场，莫一南在他耳侧小声的提醒，“金洲车牌，疫情重灾区来的！”

处置经验不足的辅警小刘，听罢，紧张得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

莫一南心里有点奇怪，封城后，金洲的车辆是不准进入市区的，另外滞留在市内的金洲车辆也都全部核查在册，要求原地封存，那么这辆金洲牌照的车，是怎么出现在他们这个市内路段的卡点的呢？

“别过来，让我......带好口罩！”

车内的司机再次叫喊着，透过摇下的车窗玻璃，莫一南隐约看到车后座还有一名男性乘客，而司机正从副驾驶座上拾起口罩，神色慌乱地往脸上戴着。

绑架劫持？

杀人越货？

又或车祸逃逸？

莫一南脑子里一下蹦出了许多想象的犯罪画面，直觉告诉他，事情可能远比酒驾严峻得多，他心里打着无数个问号，职业习惯让他不自觉地把身体又转回到了车头，防止车辆逃逸。

他用肩头挂着的对讲机，悄声呼叫卡点的其他同事过来支援，同时用眼睛迅速扫描了一下车头，这台白色的日系三厢车，车头完整，无明显的碰撞痕迹，暂时排除肇事逃逸的可能。

莫一南侧头瞟了一下卡点的方向，已经有两三个同事，手持防暴器具，向他们这边靠近，他忙示意辅警小刘站到他的位置，自己重新回到距离车辆主驾驶车窗2米开外的地方站定。

这个位置与车辆呈45度夹角，既能看到司机，又能观察到后座的乘客，目前他们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赶来支援的同事很快围了上来，莫一南这才松了一口气，定定神，走上前去，敲敲主驾驶的车窗，又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请熄火，摇下车窗，接受检查！”

车内没有任何反应，安静得仿佛空气都窒息了。

好半天，紧闭的深色车窗，才慢慢降下少许，莫一南想象着，从那缝隙中不会伸出黑洞洞的枪口吧，他的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

车窗再次缓慢下降，伸出的不是枪口，而是露出一张焦灼、疲惫、病态的男子的脸来。

“救救我！”

那男子哭丧着脸，对车外围着的一群人喊道，从声音里都能感觉到他的绝望。

闻听此言，所有人不禁大吃一惊，围着车的包围圈不觉松开了很多，大家纷纷半猫着腰，成警惕的防守状。

离得最近的莫一南，下意识的后撤一步，半蹲弓步，双手伸向后背腰间，摸警具，同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的车辆。

基层交巡警的腰间都是空着的警械带，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的这个条件反射的举动，来自当年部队特训时形成的应激反应，这是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战术动作。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摸到，他还是摸到了一个手铐。

所以，他依然保持着战术动作，右手背在后腰上攥着手铐，形成一种有武器的假象，左手伸向前，掌心张开，做莫要惊慌安抚的手势，对那个求救的男子汉喊道：

“你不要慌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