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开学不久,我不得不转学离开南宁。没有了妈妈,靠边站的爸爸白天干活改造行动,晚上集中学习改造思想,无暇看管两个未满十岁的皮娃娃。而我在二中也呆不下去了,因为当初父母下放时,不听姑姑劝阻执意将全家户口随迁,严重后果就是置我这土生土长的南宁妹子于城市黑人黑户之列。那年月,户口何其重要,没户口的大人被称之为“盲流”,我一小小孩童也逃不脱人民雪亮的眼睛,因为学校只接收户籍地的学生。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南宁去“五.七”干校和爸爸弟弟一起生活。
地处桂南的某地区五七干校是个水秀林绿的好地方。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一座高山,无数个丘陵小山包长满了各种水果,长荔枝的叫荔枝山,长菠萝的叫菠萝山。一片片橘子林和沙梨树在平坦的大路两旁竖成列横成排地生长着,树杆半截统一刷着白漆(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油漆而是防虫子的白石灰),象战士列队一样齐齐整整朝气蓬勃。各连队的宿舍若隐若现地藏匿在不同的果树林里,清一色的平房白墙灰瓦,俨然苏式营房的建筑风格,朴实庄严还藏匿些许神秘。从城市到干校,我感受到了军营的氛围,很是新奇和亲切。每天听着嘹亮的军号,把起床、上工、收工、熄灯四个时段归置得明明晰晰,和市区老百姓的散漫度日完全区别开来,我一来就爱上了干校,爱上的这里的空气和景色,爱上了这里有军队节奏的生活。
到了干校,爸爸并没有带我去学校办入学手续,而是让我跟他一起出工劳动。每天吃过早餐就出门,先是去饲料班牛棚拉出老牛,挂上板车,然后坐上牛车往工地走。车轱辘的吱吱吖吖声就象一支有力没气的二胡曲子,周而复始地轮回,爸爸很娴熟地指挥着老牛,久不久吆喝两声。一根穿过牛鼻子的粗麻绳子起着操纵方向的作用,往左拐弯就把牛绳子的左侧轻轻扯一扯,往右拐就把绳子的右边紧一紧,“被人牵着鼻子走”说的就是这意思,老牛心领神会,牛车载着我们爷俩不急不慢地行驶在机耕路上。我急不可待地让爸爸把驾车的本领传授给我,还模仿他侧身坐在车梆上的姿势,双手操纵着牛绳开心地大声吆喝,煞是神气。尘土飞扬的机耕路上不时路遇的行人用惊疑的眼光打量我们,搞不清这个失学的小丫头什么状况。几天下来,我完全熟悉了爸爸的工作流程。饲料班有无数块大小不一的水田,爸爸不仅负责种养这地面上红绿两色的浮萍,每天还必须把浮萍打捞上来,装满牛车往养猪班送,上午下午各送一车,风雨无阻。十二月虽不算严冬,可风还是挺有劲的,能把浮萍吹挤到水田的一边。我蹲在田边拨弄着浮萍,水湿了衣袖贴在臂上,冷嗖嗖的。看着爸爸把裤腿高高的挽到膝盖上,举着个大篱笆一样的竹制品把浮萍一拨拨地滤上岸,我心痒痒地迫切要求一试身手,可是爸爸只让我驻足田边观看,不允许下水实践,很是扫兴,正是少年壮志不言愁啊!小丫头哪里晓得长期在潮湿环境下工作会留下风湿后遗症的痛苦,更何况爸爸腿上枪伤遗有弹片呢?
一周过后,爸爸带我到干校附中报到。学校每个年纪只有一个班,我自然放在初二班。班主任徐老师是爸爸曾经的牛棚舍友,负责教初一初二数学还兼着班主任。同桌许海蓉是个清瘦的河北姑娘,比我高出一个头,说话慢条斯理,为人很和善,她是个住校生,后来知道她爸爸是附近某海军部队副政委。她比我早两个月从海南岛转学过来,因为从小随父母转战南北,多次转学导致学习基础打得不牢,海蓉的成绩不是很好。
干校设有附小和附中,学校建在紧邻荔枝山的草原边上。说是草原,那是相对于从小生活在南方丘陵地带的我们而言,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草地就是长在小孩子心中的草原。茂密的青草没过了小腿,远远地看不到尽头。往纵深处望去,曲里八拐的是条进出干校的公路,砂石铺就的公路象躺倒的树干,在离河道不远的拐弯处很漂亮地伸出一根细枝通往学校,这条简陋的机耕路将学校与干校校部和各个连队连接了起来。学校是开放式的,没有高耸的围墙,装着全校中小学十个年级的教室整齐而单调地排列着。看到这简陋的校舍,不由暗暗将新学校与二中作了个比较,相差好几十个档次呢!我心里颇有些不屑。但转念又想,似这般视野开阔的学校,偌大个南宁肯定也没有吧?如此这般平衡了心理,便怀着对新环境的好奇,开始融入了附中这一集体。
下午活动课在老生的引领下参观校园,一圈闲逛下来竟诧异地发现体育室里运动器械真不少。尤其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这里的同学特别热衷于有组织的体育比赛,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对阵打篮球排球等各种大球,我第一次认识了何为“排球”。象我这般年纪的小孩大多喜欢打乒乓球和羽毛球以及一种介于这两球之间的板羽球。敢说很多人一定没见识过板羽球这种怪物,长着羽毛球的形状却插着三根长而硬的羽毛,拍子象块加长版的乒乓球拍,俩人对打时距离可近可远,对场地没有要求也不需要拉球网,球落在板子上“咚咚”作响,很有弹性,象打羽毛球那样接发球但毫不费劲,估计是专为方便乡村学校开展体育运动而改良的球种。总之,离开干校后就再也没见过这所谓的板羽球。因为不需要什么体力和技巧,我这体育差生,也曾一度迷上了这项体育活动。
象南宁的小学一样,附中附小上学放学也排路队。按住所连队集合站队,很不同的是,他们在集中训话这样公开的大场合居然不讲普通话,而是使用玉林方言。第一次放学排路队时,我被喊口令的值日生吓了一大跳。他集合好队伍后,居然说:“俄仁请居狗扎轧瓦......”(白话音译,后面再说什么就完全懵了),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壮硕的汉子走到队伍前开始训话,我知道那人是朱校长,吃惊得不得了,怎么能骂人为居狗扎呢?经身边同学翻译,才知道那短句意思是“我们请朱校长讲话”,嚯嚯,这玉林话真是简单粗暴啊!“校长”与“狗扎”两字读音哪有一点搭界?从那天开始,我耳边经常飘过这种语速超赽音调高亢的方言,一两个月后,我口语虽表达不行,但也基本能听个大概了,还在桂秋的教导下学会了一句很正宗的玉林话:我教你讲玉林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