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
——《镇墓兽》前传
苏皖 古原灯
(一)
老宅院子里的杂草分明又高了几分,一丛丛一簇簇足有半人高,窜天猴一样笔直地立着,草尖还团着鸡毛毯子状的絮,生机勃勃繁荣不衰,与这幢阴森森的老房子极为不符。荒地上,两只镇墓兽威仪伫立,其中一个一声不吭,另一个呱唧呱呱唧说个不停。
当闷骚的那个不理不睬时,话唠的那个闲不住,就给周围的杂草讲老宅主人的故事,几百年间,同样的故事被它翻来覆去都说烂了。
幸好,杂草们都愿意听,它们只有一年的记忆,冬去春来,新的一年来临,对于新的一代草苗来说,这块大石头讲的又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而以下便是这整个故事的前半部分。
上溯清朝初年,李家是广州城里势力较大的一个家族。最初李氏老祖宗只是一介草民,祖祖辈辈忍饥挨饿几百年,终于到李光耀这一代时有了出息。李光耀在京城做了几十年官,平生清简,后来辞官还乡,攒的俸禄大多用在置办田产、扩建老宅上。
这座城镇本就不大,出了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官李光耀,已经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现在又得知李家老宅扩建,更是锦上添花大快人心,于是招募的工匠有大半是自告奋勇,慕名而来。
说是扩建,倒不如说是拆后重建。原本的老宅就一土坯房,无梁无柱,总感觉经不起日晒雨淋,所谓一刮风就倒,一下雨就漏。还要感谢工匠殷勤,总共花了一年多时间,三进大院儿的新府邸便落成了。
府邸外观宏伟至极,工巧华丽。外墙按照岭南地区的风俗,修有镬耳以显富贵。屋顶则遵照李光耀两个儿子的意思,参考了京城的建筑特色,做成悬山式,两侧斜面屋顶,屋面悬于山墙之外,稍间的檩木不是包砌在山墙之内,而是挑出山墙之外,在屋脊又有一条过陇脊,颇有几分北国豪放。
整幢府邸防潮防晒,通风阴凉,在细节装饰上又大量吸取了西方工艺的精髓,兼容并蓄。府邸的内墙外墙全部修整了一遍,新砖新瓦融进了原先斑驳的岁月痕迹,竟不显突兀。
因为老宅位置偏僻,地段颇为空旷,于是李光耀又让工匠在整个老宅背后围出来一片后花园,挖出个小水池,也设些园林小景,饰以假山松柏、艳艳花丛,加之两三条锦鲤水中摇曳,一条曲径通往更幽处,山水人情一样不落。
李光耀少年时候辗转读过书,知道赚口饭钱的艰辛,因此对那些匠人格外好,不但银两给得足,一日三餐的伙食也包下了,晚上还滕些空房、取些被褥供匠人过夜。这般大度的为人处世一时间在城镇内外传得沸沸扬扬,茶余饭后,经常可以听见人们议论李东家的德高望重,顺带提起李家祖宗以及李光耀年轻时候的打拼岁月。
明朝时候,李家的老祖宗还待在四川,穷山恶水,箪食瓢饮,就着祖传的一亩三分地过活,一年中有大半的日子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后来有几年频频闹旱灾,李氏夫妇眼看生活没了着落,心里一横便变卖了家产,随着几个往岭南做生意的老乡一举迁到了广州附近。
最开始的日子极其艰苦,小两口人生地不熟,水土也有些不服,只能靠做零工糊口。后来慢慢攒些小钱,腾出精力在郊外盖了一栋小小的土坯房,又垦些荒地种田,生活才勉强安定下来,就这样平庸地活了一辈子。
那栋土房子就是李家老宅的前身,最开始还不足十平米,吃喝拉撒全都挤在这小小的十平米里面,好不拥挤。李氏夫妇的子孙种了一辈又一辈子的田,也偶尔添砖加瓦,往墙上刷些白粉。房子造型上没什么讲究,怎么省材料就怎么造,不过一点一点拓宽了空间,住起来总算舒适了些。
这样的生活到李光耀这一代的时候,终于发生了改变。
(二)
李光耀从小就不愿意干农活,李父让他打猪草,他就躲到屋后抠墙角的泥巴。
这下免不了要挨一顿暴打。被父亲拎起来摁在凳子上,扒下裤子,荆条一顿抽,李光耀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打完之后,李父扔了荆条瞪起眼睛:“叫你打猪草你不打,叫你喂鸡你也不喂,这不是活该讨打吗?”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孩子哟,你到底是要怎么样,这样下去,我们家迟早败在你这个小祖宗手里呀。”
李光耀仍是站在那里,抹去眼泪,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要念书。”
李母用一块破抹布擦干双手,在竹条编的烂板凳上轻轻坐下来,忧愁地看着李光耀:“孩子,我们现在的生活太紧巴了,每天早出晚归干活,一天到晚埋在这田里头,还要缴税。这七转八折的,剩下来的钱刚够我们一家三口吃饭,哪来的闲钱供你上学堂读书呢?”
李光耀马上就瘪了嘴,想了半晌又道:“我可以不吃饭。”
李母心肠软,听见这话就要哭出来,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李父。
李父心里直叹气。这年头不景气,官府压榨人民,挣来的钱大多都到那些官员的口袋里了,哪里来的钱供儿子读书?于是狠下心,捡起那根荆条往地上一抽,大声喝道:
“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们家里没有钱,为了供你读书你要让全家人饿死还是怎么着?我们为什么给你取光耀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将来挣大钱,光宗耀祖!可是你呢,这样怎么会有出息?”
李光耀咬着嘴唇,眼泪似乎就要从眼眶里流下来,他拿手背一抹,逃到屋外去了。
看着李光耀逃也似的背影,李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李父商量:“要不,我们把那头老猪卖了,几个猪崽子留着——你看这不快秋天了吗,谷子也该收了。我们今年就自己少留点,多拿些到集市上卖,赚来的钱供孩子上学。口粮上再省些,倒也不是不可以呀。”
李母虽软弱,没主见,但这一辈子就没求过人。话都说到这地步上了,李父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好拒绝,扯了嗓子往窗外吼道:“你这个小祖宗又往哪里疯去了?赶紧滚回来吃饭!”
窗外传来悠长的应答:“我不吃了,省钱!你们吃吧。”
李父一跺脚就往门外走:“饭都煮好了,你不吃要我倒掉吗?”一会儿就把李光耀像拎一只猫一样拎了回来。
李光耀坐在小板凳上,分外认真地看着父亲:“你们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希望我怀光宗耀祖之志,长大以后建功立业,告慰父母,光大门楣,使后人引以为荣?”
李父李母没有念过书,大概知道个意思,正纳闷这小子从哪里学来这些文绉绉的词儿,就听见李光耀接着说:“这话是我从邻居那个伯伯学来的。他说得浅显,有些还是我自己推敲的呢!”
李父有些惊讶,心说这孩子恐怕有天赋,没念过书,大字一个不识,竟也知道这个,便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他念上书,有一番好出息。
“你当真想念书?”李父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虽然他知道答复是肯定的。
李光耀一听父亲的语气,感觉有门儿,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分外兴奋地回答道:“当然想!邻居伯伯有钱,他说了要供我念书的,还说要带我上京城去。”
李母一听就奇怪了:“什么邻居伯伯?你什么时候有个邻居伯伯?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就那个钱伯伯呀。你每年送大米给他的呀。”李光耀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窗外,“我去把他带过来。”
说着就跑了。
李父叹了一口气,心说这孩子怎么平常就不这样,成天蔫巴巴的,说到学习就兴奋起来了,蹦哒得跟个兔子似的。
那钱伯伯一来,李父李母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双方当即大笑。钱伯伯也找了条凳子坐下,和李父慢慢聊起陈年往事。
李父年轻的时候家境比现在还艰难,一年碰上干旱,地都荒了,站在田垄上望去,满地的枯苗。李父一想,得了,下半年勒紧裤腰带过活吧。正算计口粮呢,就看见年轻的钱伯伯扛着一袋大米过来。他家虽不算太富有,但还有养的牲畜可以指望,今年的大米怕是要稀缺,这袋米对李父来说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李父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就要磕头,钱伯伯赶紧拦住:“这么客气做什么,乡里乡亲的,这点小忙,应该的,应该的。”
李父就爬起来,问恩人您贵姓。钱伯伯嘿嘿一笑,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往后喊哥就成。
两人就这么定下了交情。
在李父最困难的日子里,是钱伯伯给他一袋大米。他总是寻思,如果没有这一袋大米,自己说不准就饿死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正因为这样,李父在后来的日子里,对这个“哥”倍感亲切,丰年时候有盈余的大米猪肉一定要给他送去。“哥”倒也不客气,笑笑收下,然后隔天,李家厨房的墙上就多了几串香肠。
说到这,李父摸了摸李光耀的脑袋:“嗨呀,我才想起来,李光耀这个名字还是哥给取的呢。”
钱伯伯是看着李光耀落地的,那时他逗着李父怀里瘦猴儿似的小娃娃,笑道:“这娃长得真活泼机灵,我看可有出息呢。不如就叫李光耀,将来长大了啊,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农村人的友情粗糙而清淡,宛如瓷碗里的老荫茶,宛如锅里蒸的腊肉。低声细语的家长里短,袅袅汇入炊烟,在傍晚昏黄的天光中缓缓消散而去。
流年似水,现在哥俩都上了年纪,回忆起曾经,颇有一番感触。李父拍着钱伯伯的肩膀道:“老兄你也真是,孩子不说我还不知道你姓钱呢。他刚才还把我吓一跳,说你要带他上京去,这人情我可担当不起啊。”
钱伯伯也笑道:“诶诶,见外了啊!也不想想我们俩是多少年交情了。我这不是马上要到京城走亲戚去嘛,顺路,帮你把孩子也带过去,让他见见世面。我可是方便着呢,哪里算个人情?”
“从这里过去,大概要多久?”李母绞着眉头,慢慢抚平自己的衣裙,好似抚着满怀忧愁。
“顶多三个月。”钱伯伯爽朗地笑着,“怎么的,还不信任我老钱啊?我这次去可能要长住,正好当个陪读的。让他把私塾念完,若想回来,我再带他回来便是。难不成你们担心我拐跑了他?”
“那倒不是,”李父勉强笑了笑,“只是这路费,学费,还有饭钱等其它开支,我们怕是担负不起啊。只有这一小块地,钱刚够花,盈余……”
“嘿,你还担心这个。”钱伯伯一拍大腿,“这样,学费我先帮你们垫着,你们慢慢还,都是老熟人了,这个倒是不用急,只是这一路上的干粮嘛……”他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孩子喜欢吃什么?我去准备点来。这一路颠簸的,可别饿着了。”
李光耀一听乐得蹦起三尺高:“我要糙米饼子。我们家穷,我不要别的,我就要读书!”
钱伯伯大笑,拍拍他的脑瓜:“瞧瞧,还挺乖巧。”说着就坚定望向李父,“老弟,这孩子我是送定了。你看他孝顺,有灵性,不上学简直是可惜。我一辈子没有孩子,他也是我的儿子。你们放心,他这么聪明,以后肯定大有作为。”
李父听了宽慰地露出笑容,又板起脸,把李光耀拉到面前:“小子你给我听着,路上要乖,要是敢给你伯伯捣乱,回来看我不揍你。”
李光耀不以为然地笑,李母也跟着笑,眼角隐隐泛起泪光。
(三)
临行那天艳阳高照,钱伯伯一大早就赶了牛车过来,说是要早点出发。
李光耀听见外面响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了包裹就冲出去,兴冲冲地说走吧走吧。
钱伯伯一拍李光耀的脑袋瓜子:“臭小子,你怎的不和你父母道个别?”
李光耀这才想起,把包裹小心翼翼放在车上,转身看见父母立在门口,表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李母只颤颤巍巍叮咛一句:“一定要听话啊……”
李父用粗布包了几根腊肠过来,塞在钱伯伯怀里:“这你必须收着,带在路上吃。”
父母二人思前想后,似乎再找不出别的话来。也许是觉得这大清早的,说感伤的话有伤孩子情绪,便一致闭口,转为笑脸,道,你们走吧走吧,可走好了,别累着。
李光耀便爬上牛车,缩在行李堆中四处张望。这边钱伯伯一声吆喝,那牛便拉着车,缓缓消失在李氏夫妇的视线里。
身后隐约传来哭声。
天气很好,风热烘烘地扑在脸上,太阳明晃晃地刺眼,牛车的顶棚破了几个大洞,李光耀躺在车板上,望着洞里蓝得发亮的天空,突然就有点想家。想起自己刚才怎么只跟父母说那么一点话,心里一阵难受。
他大口深呼吸,一下子从车板上坐起,脑袋一阵眩晕。
钱伯伯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身往车篷里看了看,又问道:“怎的了?怎么不好好躺着。天多热,别中暑了。”
李光耀心里酸酸的,摇了摇头,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没什么。”
想想又添了一句:“现在到哪儿了?”
“早着哩,怎么的心急了?广州城都没出。”
李光耀又默默躺回去。
钱伯伯心里明白了五六分,但不说破,只是赶着牛。老牛吭哧吭哧一直到傍晚,终于出了广州城,在荒郊野外一棵老树下停下来。
“今天就到这儿。”钱伯伯抹了一把汗,把牛拴住,回身钻进车篷,跟李光耀商量,“这周围好像也没什么人家,今晚只有在车上过夜。赶明儿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借宿,你没问题吧?”
“没事的没事的。”李光耀赶紧摆手,“钱伯伯你待我那么好,等我以后长大了啊,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就像孝敬我父母一样!”
钱伯伯笑得一脸开心,忙招呼他:“来来来,下来帮我生火烧水,早点吃饭早点睡觉,明天起早赶路。”
李光耀答应着,又补了一句:“现在到哪儿了?”
钱伯伯眯眼一笑:“嘿嘿,不着急不着急,马上要到的是广东的北大门韶关,接着才是出广东呢。”
李光耀虽不懂这些地理名词,但也跟着乐。之后李光耀拾了些石头围成土灶,搜集来一堆枯枝败叶烧上火。钱伯伯从附近的河沟打水时幸运地捞到一尾河鱼,肚里满满的鱼卵,当即下锅油炸水汽,又寻些草菇芫荽做成鲜汤,两人就着汤吃大饼,感觉旅行生活也不算太差。
晚饭后,李光耀乖乖听话去睡觉,不一会儿就伴着甜蜜的梦睡去了。
第二天,李光耀起得老早,爬到树上往远处望。远处隐隐绰绰显出一座城的轮廓,李光耀兴奋地嚷嚷:“钱伯你看!那是不是韶关?”
钱伯伯正在放牛吃草,他站在路边眯着眼睛看了看,道:“早着嘞,哪有这么快的,你这孩子想念书想疯了吧。快下来,小心掉下去。”
李光耀眨了眨眼睛,执着地又看了几眼,不由得有些怀疑。牛吃饱后,李光耀才跳下树钻上车,两人一牛继续颠簸着朝前进发。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牛车慢慢走,缓慢而坚定,从日出走到日暮,难得休息一次。
直到几天后,一条大江横在面前,借着斜阳,奔腾的江水都是红的,仿佛映衬着烈火。
“我们怎么过去呢?”李光耀望着这条大江,眼睛都直了。
“这倒不难,”钱伯伯应道,“上游一点儿的地方有渔村,可以借村民的货船过江。我本来是想在那里借宿的,现在看天色稍微晚了点儿,今天就在江边过夜,明早再过江。”
说着就跳下车,把牛拴在一棵树上,边打绳结边叮嘱李光耀,“在水边玩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片水域水流很急,如果掉江里去,任谁也捞不回来。”
李光耀并没有玩水,而是一直站在江边静静望着如火斜阳。江风吹起,远山阴翳,滔滔江水向东奔涌,淘尽千古风流。
天地之间,少年的身影极为单薄。
晚饭后,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夜光微凉,两人就这么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听着隆隆水声,谁也没有睡意。
“你想家吗?”钱伯伯突然开口。
李光耀一愣,本来已经被路途风景的冲淡的乡愁此时又渐渐浓稠,忍不住就心里一酸。
“不想。”他咬咬牙憋回了眼泪。
“胡说,”钱伯伯站起来,望着广州的方向,“你伯伯我都想。广州多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京城再好,还是没有广州好。你记住,我们在旅行的仅是脚而已,心仍留在家乡。”
李光耀看着钱伯伯的背影,微微发抖。
“来来来,我教你念诗。”钱伯伯的语调突然轻松起来,“李白的《静夜思》,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低头——低头思……思故乡……”
李光耀细细品着这些简洁而隽永的字句,钱伯伯在一旁感叹:“是啊,我们只不过是旅人而已,看过风雨,看过人间各种妩媚的颜色,我们乘风漂泊,走出去很远,回家的路却一直不忘。”
李光耀清亮的眼睛望向他,思考半晌,又将整首诗缓慢地念了一遍。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末了,脸上竟挂了两行晶莹的泪。
又是一个早晨,初秋的空气格外凉爽,昨晚被夜色模糊的江水涛涛声也在这时候清晰起来,声势好不壮观。
“这是长江,很漂亮吧?”钱伯伯插着腰站在江边,“过了江,再往前就是六安了,到时候我带你吃板栗去。”
六安很繁华,到处能听见吆喝声。上午的阳光十分朦胧,给古老的六安城增添了一份恬静。
“你帮我看着车,我去买点东西回来。”钱伯伯把牛车停在城门口的茶业摊前,对李光耀嘱咐道。
于是就只剩下李光耀,独自一人惶惶然站在纷攘的人群边上,站了许久,竟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缘由。于是少年心想,六安不像广州,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还好钱伯伯很快就回来了,一手端着一碗面,一手提着一袋板栗。
“六安板栗,听过没有?可香了。”钱伯伯把板栗递给他,“还有面,加了鸡蛋的,趁热吃了,这几天都吃的野食,现在得好好补补人味儿。”
在碗里摆得很精致的汤面,被毫无章法地一搅,葱姜蒜以及各种佐料全部散开来,浓浓的香味也挥发出来,吃起来尤其鲜甜。李光耀突然觉得,顶着清秋的阳光喝热面汤,比暑天吃冰块儿还要过瘾。
这是李光耀仅九年的人生中吃得最痛快的一次,他捧着碗痴痴地笑,然后看到远处有人从店里跑出来,往这边挥手大喊:“记得把碗筷还回来!”
吃完面,李光耀乖乖又坐在车上吃板栗。牛车前进得极慢,放眼望去,各色人等都在走动,似乎整条街就只有他们两人舒舒服服地坐着。李光耀突然有些过意不去,但仔细想一想,也无暇再管这些,转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板栗上。
一大袋子板栗,剥开棕色的硬壳,里面是金黄的果肉,圆圆的一大粒,入口极脆,嚼碎了又觉得糯,一股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李光耀在脑子里组词,把知道的字组合拼凑成一个词——一个从来没有的,但是又能贴切形容这袋板栗的词。
大概就是,吃面条舒服,吃板栗更甚。
阳光被树荫筛下光斑,碎密的金点子在人身上晃来晃去。李光耀感觉自己第一次融入了这个世界。
两人一路往北,过了曲阜,过了泰山,又过了黄河。这几十天的路程,李光耀觉得仿佛过了数年之久。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广州城以外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新鲜。
“曲阜是老子住的地方,老子是孔夫子的老师,孔夫子可是历史上最有名的老先生——哎,这些你以后都会学到的。华夏历史悠久,知识可怎么学得完!”
钱伯伯特意带着李光耀拐了一个弯,从河北邯郸过,然后一路上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古时候啊,燕国寿陵有个人,听说邯郸人走路姿态好看,就千里迢迢来到邯郸,打算学习邯郸人走路的姿式。他天天练习,结果到最后,他不但没有学到赵国人走路的样子,反而把自己原来走路的步子也忘记了,最后他只好爬着回赵国。”
“所以呢,你可不要一味模仿别人,而忘了自己的本真。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钱伯伯懂的东西不少,他自己也经常吹嘘:“你大伯我肚子里可有的是墨水,想当年我也是个读书人啊,后来因为家里钱不够辍学了,但是我学到的那些知识,永远记着。”
最后一句话,语气意味深长。
无聊的时候,李光耀常常在心里打小算盘。现在走了几天了?有两个多月了吧?上次钱伯好像说还有二十天左右会到……寻思许久,他忍不住再一次问:“还有多久到京城?”
钱伯伯一笑:“我们已经到河北了,京城还会远吗?”
于是年少的李光耀暗暗记住:到了河北就快要到京城,看见长江就是要到家了。
从夏末走到冬初,从长江以南走到黄河以北,一路上景色不断变换。到了京城,李光耀才意识到北国风光与温暖的广州截然不同,尤其在冬天,漫天大雪中的京城虽然繁华,倒也苍凉。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流水账,乏善可陈。
李光耀和钱伯伯在京城的亲戚家里住下来。白天李光耀上学,钱伯伯在家打打下手,傍晚时走到胡同口,看着少年踩着夕阳的余晖向他跑来。晚上两人扎在炕上,点一截蜡烛,翻着课本哇啦哇啦地背。
日子一直过得清闲,钱伯伯往广州寄了好几封信,讲讲最近情况,说光耀这孩子一切都好,读书也肯用功,让李氏夫妇不要担心。
几年念完私塾,李光耀又考进了翰林院,在同窗里,他是最认真的一个,真是发了狠地往书堆里扎。
山河遥遥,路途迢迢,家于岭南,身在燕北。十年寒窗,李光耀没有回去过一次,他明白自己出身贫寒,没有钱浪费在旅途上,也不可能再麻烦钱伯伯。
但是偶尔,钱伯伯会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李光耀总是沉吟半晌,最终咬着牙道:
“再等等,等我功成名就之后,必定衣锦还乡,风风光光面见父母。”
(四)
十年如一日,步入青年,李光耀也出落成了俊俏书生。
曾经那个在课堂上用稚嫩的童声朗诵“床前明月光”的孩子,那个被先生赞赏“有情怀”的孩子,那个偷偷站在月下哭着“低头思故乡”的孩子,如今满嘴“之乎者也”,时不时来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折扇“咔哒”一打,满面意气风发。
二十一岁那年,李光耀考取功名,在朝廷里做了个小官,后来节节高升,做了监察御史,巡视藏蒙番邦。西北边境少不了民族纠纷,小则头破血流,大则互动干戈,千人火拼。如此一来,李光耀也算上过战场的人,林林总总见了不少刀光剑影。
也亏得李光耀心态好,曾有数次兵临城下时,他还在房内高谈阔论。毕竟当初是从翰林院中被人推荐来的,肚子里的墨水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同僚个个忧愁性命时,他却兴致大好,巧舌如簧,满面春色。
然后,李光耀收获了一个外号:铁胆李。
只是官场如浑水,杳无人烟的边疆尚可,一回到京城,想起那些人前人后的阿谀奉承,那些朝里朝外的勾心斗角,李光耀便隐隐冒出鸡皮疙瘩,直犯恶心。
李光耀是直肠子,他知道直肠子在官场上有多招人妒恨,也明白当这些不良情绪堆积到一定程度,总会有人向上面进献谗言。李光耀见过许多被无端扣上罪名的同僚,那些人的结局,轻则降职革职,重则株连九族,菜市口上见阎王。
他只能庆幸,这种事情尚未落在自己头上。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李光耀经常望着窗外,也许是大漠孤烟之间,也许是万家灯火之上,那轮明月永远澄澈皎洁。那时他忘却了一切精致繁复的诗篇,唯有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心中驻足。
李光耀一直没忘那个念头:
“再等等,等我功成名就之后,必定衣锦还乡,风风光光面见父母。”
又是一年寒冬,李光耀刚刚交完差回到京城,突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去看望钱伯伯了。
那时他已经在京城定居娶妻,育有一男两女,当年稚气未脱的脸如今布满沧桑,眉眼深邃,似乎看透人间百态。李光耀平日公务繁忙,又常年奔赴边疆地区,此时突然想起故人,想起自己竟一直没时间探望,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当即备了重金厚礼,往钱伯伯亲戚家中去。
多少年没回来,李光耀明显感觉到屋里少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整座屋子显得有些冷清。
李光耀心里一紧,一丝不安攀上心头。
敲开门,是那个钱伯伯的老舅子,一脸陌生地看着李光耀。直到李光耀报了姓名,老舅子才露出熟悉的眼神。
“钱伯呢?”李光耀小心翼翼地询问,尽管他已经嗅到空气中悲伤的味道。
“殁了,就在两年前。”老舅子摇摇头,扶着门框。
李光耀头皮一炸,感觉眼前发黑,差点跪在地上。
“……是我对不起他!”李光耀的声音直发颤。
老舅子似乎没想到李光耀有这样大的反应,忙让他进屋里去,给他倒了些温茶。
李光耀慢慢喝茶,听老舅子讲当年发生的事。
“你做官以后啊,钱弟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见谁都说这事,弄得邻里都当他有个儿子在朝廷做官。你可知道,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念着你回来看他。”
李光耀心里猛地一颤。
“可是,你一直也没有回来,一直一直都没有。钱弟就开始担心,担心你年轻气盛,在朝廷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蒙冤了啊,给人害了啊。他每天都这样胡思乱想,不思茶饭,渐渐就病了。
“他越病越重,邻里都劝他,说年轻人自求多福,您就欢脱些,少去念想人家,这病自然就好了。可他就是听不进,病成那样,直到临终前,只剩一口气,他还在念着你的名字。”
李光耀泪眼模糊:“钱伯伯……有交代过什么么?”
“他说:我辈子就认那么一个孩子,真是好孩子,要是他以后回来了,可千万别怪他,我知道这孩子在朝廷里忙……”
“然后呢?”李光耀的眼泪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而出。
老舅子摇摇头,“没有然后了,他是念着你的名字走的。”
“你们……不怪我?”
“怪,当然要怪罪你,但是今天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光耀,说句老实话,你这么多年没有回去看父母,连书信也不写一封,这就是大不孝。你可知道这些年,一直是钱弟代你写信给家里,不知道你的情况,他就编着花样写你的事情,哄你父母开心。只是现在,信也断了两年……光耀,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你只走过一次。”
“任我看遍人间盛景,或妩媚苍凉,到头来,终不及故里,两三乌雀,一头青瓦,半挂斜阳。”李光耀凄惨地笑了,起身一拜。“光耀受教了,回家的路怎能忘?”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李光耀平复心情,到钱伯伯坟前连磕几个响头,执意赠了老舅子二百两黄金和几匹丝绢,立于门口再拜。
回家的时候,经过集市,李光耀买了一斤板栗。
“唉哟,这不是李大人吗,今儿怎么了?学皇上微服私访啊?”老板又热情又诚惶诚恐,忙亲自过来称栗子,“您要是喜欢这大板栗,让人给我说一声就成了,包管热乎乎地送到您府上。这眼看着要过年儿,要不,这次就不算您的钱了,算我送您的。”
“买东西就是买东西,哪有白送的道理。”李光耀微微一笑,照样付了钱。
回到家中,李光耀准备了一番,在节前动身,只带了几个仆从驾车一路向南,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十年之久的广州。
还是那个僻静的郊外,还是那间简陋的土坯房,甚至连此时的阳光都如同三十年前,如同分别那天的清晨,明媚而温暖。
近乡情更怯,李光耀一直担心着,他的父母是不是也跟钱伯伯一样……
他没敢直接推门,只是靠近了,侧耳倾听。
屋内没有一点儿声音,仿佛很久没有住人了。李光耀突然也有些退缩,他已经怕了,他已经失去了待他如亲生孩子一般的钱伯伯,倘若推开门看见的是两具骷髅,他恐怕无法面对。
隔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李光耀轻轻敲了两下门。
没有回应。
时间一秒秒过去,李光耀的心跳也在一点点加快,同时,一种窒息的感觉疯狂地涌上来。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出来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
她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额头沁出汗珠的“官人”,许久,眼泪才慢慢从满是褶皱的眼角缝淌下来。
“儿啊!”
(五)
在李光耀四十岁的那个春末,他突然向朝廷提出辞职,所有人都不解,包括他的夫人。正值不惑之年,事业风生水起,朝中也无甚仇敌,为何突然辞官还乡?
对此,李光耀只说自己乡野出身,天性耿直,受不住这满皇城的“官僚味儿”。反正平时省吃俭用,俸禄也攒够了,不如现在回乡置办些田产,多享清闲,也为往后养老做些打算。
之后李光耀卖了在京城的地契,举家浩浩荡荡搬回广州,让双亲见见儿媳,抱抱孙儿孙女,同时着手扩建那座老宅子。
李光耀节省下来的钱财颇多,新家落成后,他又投了一部分在海上经商,真的如李父最早的期望,开始做起生意,把家业发展起来。收入稳定后,李光耀不时资助乡里乡亲,并出资兴办私塾学堂,让附近的孩子们不必像自己一样颠覆辗转,万里求学。
平稳的日子过得久了,闲暇时,往事历历在目,读书、做官、游历、打仗、经商……自己把想做的事情通通做了一遍,总算没有枉负这一辈子。
李光耀又想起了自己的祖祖辈辈,想起了最开始迁到岭南的那对夫妇,他忽然意识到,一代一代的李家人,或奔波或苟活,他们都是在为了什么而打拼呢?
或许是为了一个家吧。
那是一栋房子,亦是几个血脉相承的人;是炊烟袅袅,亦是茶香;是散学的梆子,亦是妻子柔声哼唱的北国小调;是父母的白鬓,亦是邻里的闲言;是糙米饼子,亦是一卷握在稚嫩小手的《静夜思》。
更深远处,家应当是归属,门前钟鼓响起,列祖列宗,魂魄归兮。
于是李光耀又开始在老宅背后划地修建祖坟。
坟墓不比得活人房子,定要精雕细琢,慢工出细活。工程缓缓推进,隔了数年才总算完工,然后李光耀将祖宗们的遗骨一个个迁进来,又请人雕了两只一人多高的石狮镇墓兽摆在墓前。
到这里为止,一切好似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时间回到现在,故事一直从初春讲到盛夏,荒草们听完了前半个故事,继续在风中依依摇曳。
话唠也感觉自己讲了很久,打算暂停一下,于是看向闷骚,询问道:
“嘿,你觉得家是怎么样的?”
它的搭档并不答话,烈日之下,它的眼神有些打蔫儿。
“要知道,对于石头来说,这个问题太难以界定。”话唠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们的寿命太长,反正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山里蹦出来的了,你说,那座未知的大山算是我的家吗?”
闷骚依然没有回答,瞌睡倒是醒了一些。
“我们都是他乡游子,”话唠看向天空,“但是这个地方有主人的房子和墓,有听我讲故事的野草,还有你,就已经是个相当美好的家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闷骚默默看了它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还是不说话。
石头们身后的李家老宅,历经时间磨洗,依旧显得极其宏伟,然而附近村民避而远之,他们对孩子说,那是一座鬼宅,千万不要靠近。至于里面曾经住着什么人,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在颠沛流离的时代是没有人会关心的。
也只有生生不息的杂草,从它们祖祖辈辈相连的根系中,从盘旋而过的野风中,从石头的喋喋不休里,听着过往留下的细碎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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