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

                          老宅子

                          ——《镇墓兽》前传

                                              苏皖

(一)

院子里的杂草分明又高了几分,一丛丛一簇簇足有一人高,窜天猴一样笔直地立着,草尖还团着一缕鸡毛毯子状的絮,生机勃勃繁荣不衰,与这幢老房子极为不符。

这府邸建得极美极宏伟,可惜不该建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

这还是清代初的事情了。那时候李家是广州城里势力较大的一个家族。李氏老祖宗最初只是一介草民,后来祖祖辈辈挨着活了几百年,终于到李光耀这一代的时候有了出息,出仕为官,终于把整个家族经营起来。李光耀攒着钱,啃了几年大糠饼子,钱慢慢增多,终于攒够了钱又置办了些田产,命匠人扩建李家老宅,一共扩了三重大院,加之两重厢房,四个天井。

李光耀早些年是辗转读过书的,知道什么叫做“辛苦奔波劳累”,对那些匠人格外好,不但不少给银两,一日三餐的伙食也少不了,晚上还铺了简易的垫子供他们过夜,一时间这件事情在广州城外的这座城镇闹得沸沸扬扬,成了那一段时间热度持续高涨不下的事情,不大的一座城镇,到处可以听见人们议论这件美事。

这座城镇本就不大,现在出了个大官李光耀,有身份有地位,已经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现在又得知李家老宅扩建,更是锦上添花大快人心。

不出半个年头,府邸便落成了。

之前预定的三重大院两重厢房四个天井一个也没落下,而且这块地嫌大,空余的地方李光耀又给请来了花匠作了好一番修整,弄了个花园,假山碧水红花,加之两三条锦鲤水中摇曳,一条曲径通往更幽处,景色一样不落。

府邸外观宏伟至极,工巧华丽。外墙按照岭南地区的风俗,修有镬耳以显富贵。屋顶则遵照李光耀两个儿子的意思,参考了北方京城的建筑特色,做成悬山式,两侧斜面屋顶,屋面悬于山墙之外,稍间的檩木不是包砌在山墙之内,而是挑出山墙之外,在屋脊又有一条过陇脊,颇有几分豪放的意思。

整幢府邸防潮防晒,通风阴凉,又大量吸取了西方建筑的精髓,体现了“兼容并蓄”的风格。但

府邸的内墙外墙全部修整了一遍,竟也掩饰不了原来老房子斑驳的岁月痕迹。

那还要追溯到明朝初期的时候,李家的老祖宗没钱没势力,只是一介草民,父母临终前分家产的时候只分到甚至称不上“一笔”的微薄财产,还有一小块地。

李氏夫妻二人风餐露宿,在四川活下去眼看已经没了着落,便用那点微薄的钱财拿出一点充了路费,来到广东临海,打了几年渔,总算挣回来一点钱,便把家迁到广东首府广州去,垦荒种田,讨了一块地,盖了一栋小小的土房子,就这么安定下来,活了一辈子。

那栋土房子就是李家老宅。最开始只是不足十平米的土坯房,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全都挤在这小小的十平米里面,好不拥挤。李氏夫妇苟活了一辈子,他们的子孙种了一辈又一辈子的田,除了买米买菜还有盈余的钱都用来扩建房子,原本小小的土坯房,又添砖加瓦。

没钱请建筑工人来修建房子,李家后来的兄弟们就自作主张,有了钱就买砖,买了砖就砌墙 ,砌完一间屋子就刷白粉,刷完白粉就铺上瓦,钱不够了这项工程就暂停,断断续续,修了一代又一代,整座房子造型上倒是没什么讲究,怎么节省木材就怎么造,结构上倒是大大宽阔了空间,总算宽敞了些。

本来以为李氏家族就要这么一代一代种田种下去,结果到了李光耀这一代的时候,终于发生了改变。

(二)

李光耀从小就不喜欢干农活,李父让他打猪草,他就躲到屋后抠墙角的泥巴。

免不了要挨一顿暴打。趴凳子上拿着荆条一顿抽,李光耀发出惨叫。

打完之后李父就扔了荆条,瞪起眼睛道:“叫你打猪草你不打,叫你喂鸡你也不喂,这不是活该讨打吗?”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孩子哟,你到底是要怎么样,这样下去,我们家迟早败在你这个小祖宗手里呀。”

李光耀仍是站在那里,抹去眼泪,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要念书。”

李母用一块破抹布擦干双手,在满是木条子的烂板凳上轻轻坐下来,忧愁地看着李光耀:“孩子,我们现在的生活太紧巴了,每天早出晚归干活,一天到晚埋在这田里头,还要缴税,这七转八折的剩下来的钱刚够我们一家三口吃饭,哪来的闲钱供你上学堂读书呢?”

李光耀马上就瘪了嘴,想了半晌又道:

“我可以不吃饭。”

李母心肠软,眼看李光耀就要哭出来,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李父。

李父心里明白,家里这钱虽然攒了一代又一代,但怎奈时代,这年头不景气,官府压榨人民,挣来的钱大多都到那些官员的口袋里了,哪里来的钱供他读书?于是狠下心,捡起那根荆条往地上一抽,大声喝道:

“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们家里没有钱,为了供你读书你要让全家人饿死还是怎么着?我们为什么给你取光耀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光宗耀祖!可是你呢,这样怎么有出息!”

李光耀眼泪似乎就要从眼眶里流下来,他拿手背一抹,逃到屋外去了。

李光耀走后,李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李父道:“要不,我们省吃俭用,把家里的腌肉卖了——你看这不秋天了吗,麦子也该收了。我们今年就自己少留点,多拿些到集市上卖,赚来的钱供孩子上学。再省些,倒也不是不可以呀。”

李母虽软弱,没主见,但这一辈子就没求过人。话都说到这地步上了,李父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好拒绝,扯了嗓子往窗外吼道:“你这个小祖宗又往哪里疯去了?赶紧滚回来吃饭!”

窗外传来悠长的应答:“我不吃了,省钱!你们吃吧。”

李父一跺脚就往门外走:“饭都煮好了你不吃要我倒掉吗?”一会儿就把李光耀拎一只猫一样拎了回来。

李光耀坐在破凳子上,分外认真地对李父道:“你们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希望我怀光宗耀祖之志,长大以后建功立业,告慰父母,光大门楣,使后人引以为荣?”

李父李母没有念过书,不过大概知道就是这个意思,正纳闷呢,李光耀接着说道:“我听邻居那个阿伯说的。他说得浅显,这还是我自己推敲的呢!”

李父有些惊讶,心说这孩子也是有天赋,没念过书,大字一个不识,竟也知道这个,便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他念上书,有一番好出息。

“你当真想念书?”李父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虽然他确定得到的答复一定是肯定的。

“邻居伯伯有钱,他说了要供我念书的,还说要拉着板车带我上京城去。”李光耀一听有门,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分外兴奋。

李母一听就奇怪了:“什么邻居伯伯?你什么时候有个邻居伯伯?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就那个钱伯伯呀。你每年送大米给他的呀。”李光耀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窗外,“我去把他带过来。”

说着就跑了。

李父叹了一口气,心说这孩子怎么说到学习就兴奋起来了,平常怎么就不这样,那么蔫巴巴的。

那钱伯伯一来,李父李母就知道了。李父年轻的时候没有钱,那年碰上干旱,地都荒了,种下的种子没一个可以收成。李父本想着今年得饿肚子了,打算靠啃草根树皮过日子,苟活下来,钱伯伯就拎着一袋大米过来了。他家富,区区一袋大米对他来说没什么,可对李父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李父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就准备磕头。钱伯伯给拦住了:“这么客气做什么,乡里乡亲的,这点小忙,应该的,应该的。”

李父就爬起来,忙问恩人您贵姓。钱伯伯嘿嘿一笑,说我还没你想的那么大岁数,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往后喊哥就成。

两人就这么定下了交情。

在李父最困难的日子里,是钱伯伯给他一袋大米。如果没有这一袋大米,李父早就饿死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这正因为这样,李父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对这个“哥”倍感亲切,每年盈余的大米猪肉总是给他送去,他倒也不客气,笑笑收下,隔天李家屋檐上就多了几串腊肉。

李光耀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呢。钱伯伯是看着李光耀落地的,他看着眼前这个瘦猴儿似的小娃娃,笑道:“这长得活泼机灵的,我看可有出息呢。不如就叫李光耀,将来长大了啊,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李父一看就乐了,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兄,原来是你啊。孩子不说我还不知道你姓钱呢。怎么的你愿意带你小弟上京去?这人情我可担当不起啊。”

钱伯伯笑道:“我们俩也有十几年交情了。我这不是要上京走亲戚去嘛。顺路,帮你把孩子也带过去,方便着呢,哪里算个人情?”

“从这里过去,要几个月吧?”李母绞着眉头,慢慢抚平自己的衣裙,好像满怀忧愁似的。

“哪里,顶多一个月。”钱伯伯爽朗地笑着,“怎么的还不信任我钱二伯啊?我这次可能要去常住,等孩子放假了,我再带他回来便是。怎么的还担心我拐跑了他?”

“那倒不是,”李父勉强笑了笑,“只是这路费,学费,还有饭钱等其它开支,我们怕是担负不起啊。我们只有这一小块地,钱刚够花的,怎么会有盈余啊……”

“嘿,你还担心这个。”钱伯伯一笑,“我都带他去上学了,学费还用愁吗?这样,我先帮你们垫着,你们可以慢慢还,都是老熟人了,这个倒是不用急,只是这一路上的干粮嘛……”他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孩子喜欢吃什么?我去准备点来。这一路颠簸的,可别饿着了。”

李光耀一听乐得蹦过来:“我就要糠饼子。我们家穷,我不要别的,我就要读书。”

钱伯伯乐了,拍拍他的脑瓜,“瞧瞧,还挺乖巧。”说着坚定望着李父,好像暗自下定了决心似的,“这孩子我是送定了。多孝顺,多有灵性啊,不上学简直是可惜。我一辈子没有孩子,他就是我的儿子。你们放心,他这么聪明,以后肯定有大作为。”

李父听了宽慰地笑了笑,又板起脸,把李光耀拉到面前道:“小子你给我听着,路上要乖,要是敢给你伯伯捣乱,回来看我不揍你。”

李光耀不以为然地笑,李母也笑,眼角泛起泪光。

(三)

临行那天艳阳高照,钱伯伯一大早就拉着板车过来,说是要早点出发。

李光耀一听忙从床上跳起来,抓了包裹就冲过去,忙说走吧走吧。

钱伯伯就笑:“你怎的不和你父母道个别?”

李光耀一拍脑瓜这才想起,把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板车上,又回到屋子里去,把李父李母都带了出来。

李母此刻心里千言万语堆积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想了半天只好叮咛一句:“一定要听话啊……”

李父用布袋包了几根腊肠过来,塞在钱伯伯怀里,“这你收着,小小心意,带在路上吃。”

李父李母两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大清早的,说些感伤的话似乎有伤孩子情绪,两人便一致闭口,笑着说那你们走吧走吧,可走好了,别累着。

李光耀便爬上板车扒紧围栏坐好了,钱伯伯拉着车,消失在李氏夫妇的视线里。

身后隐约传来哭声。

天气很好,风热烘烘地扑在脸上,太阳明晃晃地刺眼,李光耀躺在板车上,望着头顶蓝得发亮的天空,突然就有点想家,后悔刚才自己怎么就跟父母说那么一点话,真是莽撞了,不舍起来。

他连忙深呼吸,从板车上坐起来,脑袋因为缺血一阵眩晕。

钱伯伯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停下来擦了擦汗,问道,“怎的了?怎么不好好躺着。天多热,别中暑了。”

李光耀心里一酸,摇摇头,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没什么。”想想又添了一句以掩饰尴尬,“现在到哪儿了?”

“早着哩,怎么的心急?广州城都没出。”

李光耀又默默躺下来。

钱伯伯见状心里也明白了五六分,也不说破,只是拉车,像中肯的老牛一样,吭哧吭哧一直到傍晚,出了广州城,在一棵老树下停下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钱伯伯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板车上,“你看这周围好像也没什么人家,不如今晚我们凑合着在这个板车上过夜吧。赶明儿在找个好点的人家借宿。你不介意吧?”

“没事的没事的。”李光耀赶紧摆手“钱伯伯你待我那么好,等我以后长大了啊,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就像孝敬我父母一样!”

钱伯伯笑得更开心了,忙招呼他,“好了好了,我们赶紧睡下吧,明天起早赶路呢。”

李光耀应着,又补了一句:“现在到哪儿了?”

钱伯伯乐开了花,“嘿嘿,说出来乐死你。咱们已经快到广东的北大门韶关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出我所料,明天下午咱就能到韶关,明天下午就出广东啦!”

李光耀一听也乐,乖乖听话睡觉,不一会儿就伴着甜蜜的梦睡去了。

李光耀老早就起来了,爬到树上往远处望。前面隐隐绰绰显出一座山城的轮廓,李光耀兴奋地嚷嚷,“钱伯你看!那是不是韶关?”

钱伯伯上不去树,就戴上眼镜眯了眼睛一看,道:“早着嘞,哪有这么块的。你这孩子想念书想疯了吧。快下来,赶路了。”

李光耀又眨了眨眼睛,执着地又看了几眼,不由得怀疑起来,跳下树坐上板车,他们又颠簸着朝前进发。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两人慢慢走,缓慢而坚定,虽然走得慢,然而却是难得休息一次,从日出走到日暮。

不知不觉,一条大江横在面前,借着斜阳,奔腾的江水都是红的,仿佛映衬着火似的。

“我们怎么过去呢?”李光耀望着这条大江,眼睛都直了,却不忘思考过江的方案。

“这倒不难,”钱伯伯应道,“上游一点儿的地方有一座桥。我本来想在对面的山村里借宿的,我们稍微晚了点儿哈,那座桥太窄,水流又急,容易掉江里。掉进去任谁也捞不回来。我们还是就在这儿过夜吧。”说着就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月光微凉,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有睡意。

“你想家吗?”钱伯伯突然开了口。

李光耀一愣,本来已经被旅行的劳累冲淡的乡愁此时又渐渐越积越浓,忍不住就心里一酸。“不想。”他咬咬牙憋回了眼泪。

“胡说,”钱伯伯站起来,望着广州的方向,“你伯伯我都想。广州多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京城再好,还是没有广州好。你知道吗?我们是在旅行的。但仅是我们的脚而已,我们的心仍留在家乡。”

李光耀看着钱伯伯的背影,微微发抖。

“来吧,我教你念诗。”钱伯伯的语调突然轻松起来。“李白的《静夜思》。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低头思故乡。”

念完,李光耀细细品着这些珍贵的字句。钱伯伯在一旁感叹道,“是啊,我们只不过是旅人而已,看过风雨,看过人间各种妩媚的颜色,我们乘风漂泊,走出去远了,回家的路怎能忘。”李光耀清亮的眼睛望向他,思考半晌,又将整首诗缓慢地念了一遍。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末了,脸上竟已挂了晶莹的两行泪。

早晨的空气格外凉爽,昨晚被夜色模糊的江水涛涛声也在这时候清晰起来,好不壮观。

“这是长江。很漂亮吧?”钱伯伯的声音响起来,“再往前就是六安了。到时候我带你吃板栗去。”

六安很繁华,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吆喝声。钱伯伯拉着板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异常不便,李光耀赶紧跳下来帮着拉。

清晨的太阳十分朦胧,冲淡了喧哗,给古老的六安城增添了一份寂静。

“你帮我看着车,我去买点东西回来。”钱伯伯道。

于是就只剩下李光耀,独自一人惶惶然站在纷攘的人群中。

六安不像广州,一点儿人情味没有,这么小的孩子站在大街上,竟没有一个人询问缘由。

还好钱伯伯很快就回来了,一手托着一碗面,一手提着一袋板栗。

“六安板栗,听过没有?可香了。”钱伯伯把板栗递给他,“还有面,加了鸡蛋的,趁热吃了,好好补补。这几天下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李光耀乖乖坐在板车上吃板栗,任由钱伯伯拖着。板车前进得极慢,整条街就只有李光耀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着。他突然有些过意不去,但仔细想一想,也无暇再管这些。钱伯伯说得对,他的确太累了。

一大袋子板栗,剥开棕色的硬壳,里面是金黄的果肉,圆圆的一大粒,入口极脆,嚼碎了又觉得糯,一股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李光耀在脑子里组词,把知道的字组合拼凑成一个词——一个从来没有的,但是又能贴切形容这袋板栗的词。

吃板栗舒服,吃面条更甚。本来在碗里摆得很精致的汤面,被他毫无章法地一搅,葱姜蒜以及各种佐料全部散开来,毫无美感,但吃起来尤其鲜甜,特别是喝汤,顶着烈日喝热汤,比吃冰还要过瘾。

这是李光耀活了这么七年来,吃得最痛快的一顿饭了。

阳光筛下光斑,碎密的金点子在人身上晃来晃去。李光耀感觉自己第一次融入了这个世界。

两人一路往北,过了曲阜,过了泰山,又过了黄河。

这十几天的路程,李光耀觉得仿佛过了几个月之久。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广州城以外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新鲜。

“你大伯我肚子里可有得是墨水。”钱伯伯道,“想当年我也是个读书人啊,后来因为家里钱不够辍学了,但是我学到的那些知识,永远记着。”他意味深长。

“曲阜最初可是老子住的地方。老子是孔子的老师。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教育家——哎,这些你以后慢慢会学到的。中国历史悠久,这些知识可怎么学得完!

钱伯伯特意带着李光耀拐了一个弯,从河北邯郸过。

“邯郸还有一个故事呢。”钱伯伯把车停到路边,捡起一片蒲叶摇着,“古时候啊,燕国寿陵有个人,听说邯郸人走路姿态好看,就千里迢迢来到邯郸,打算学习邯郸人走路的姿式。他天天练习,结果到最后,他不但没有学到赵国人走路的样子,反而把自己原来走路的步子也忘记了,最后他只好爬着回赵国。

“所以啊,你可不要一味模仿别人,而忘了自己的本真。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李光耀一边呵呵乐,一边暗自把这个道理牢记在心。

李光耀常常偷偷在心里打小算盘。现在走了几天了?有十来天了吧?钱伯不是说二十天左右回到?于是他就问钱伯伯:“还有多久到京城?”

钱伯伯一笑,“你猜猜?再往前两天就到啦!我们已经到河北了,京城还远着吗?”

李光耀又是暗暗记住:到了河北就快要到京城,看见长江就是要到家了。

接下来的事情大可不必过多赘述。

李光耀和钱伯伯到了京城,在亲戚家里住下来。白天李光耀上学,钱伯伯就悠闲地坐在凳上,有时还进屋去帮这些个亲戚们打打下手,傍晚看时候不早了就走到街口等李光耀踩着夕阳的余晖向他跑来。晚上两人就扎在被窝里,点一截蜡烛,翻了课本哇啦哇啦地背。日子倒是过得清闲,第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李光耀该回家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看?”钱伯伯择着一盆菜。

“一定要回去?”李光耀问。

“怎么的你不想回去?你不是老跟我念叨想家?现在是长假,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住上大半个月准没事情。”钱伯伯诧异地瞪大眼睛。

“我想利用长假的时间学习。多学一些,您还不是可以给我讲知识呢嘛。”

“你呀,假正经。我看你学得不错。京城这样繁闹,整天人来人往的,你这几个月下来也是累得够呛。怎么不回去歇会儿呢?”

“光是回去再过来就要一个多月了,够我学多少知识啊。说想家,当然是想,想父母,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想。可是我更想学习。”李光耀丝毫不松口。

这孩子脾气就是犟。

“你不回去,可别在晚上哭着想家!”他板起脸来。

李光耀满口答应。

(四)

几年光景,李光耀渐渐长大,从最开始第一天站在课堂上用稚嫩的童声朗诵“床前明月光”的那个孩子,那个在课堂上念得满脸泪水,颇受老师赞赏“有情怀”的孩子,慢慢长成了健壮的青年,满嘴“之乎者也”,时不时来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的青年,意气风发。

原本还站在月下哭着“低头思故乡”的李光耀,见了学习就像着了魔似的,竟然一连几年没回家,疯狂地汲取知识,十六岁那年,他考取功名,到朝廷里做了个小官。

李光耀干得极为用心,节节高升,官儿越做越大,一直到了朝廷中几位大臣中相对重要的一位。因为当初是从翰林院中被人推荐来的,肚子里的墨水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李光耀十分健谈,高谈阔论,颇得皇帝认可。

在朝廷里风风光光的李光耀,到了晚上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望着窗外那轮明月,那篇皎洁的月光,忘却了一切精致繁复的诗句,唯有那句最深入,直达人心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能在他心中驻足留连。

随着官儿越做越大,李光耀开始明白他在朝廷里的地位足以让人艳羡,让多少在他官位之下的人嫉妒。

李光耀是明白人。他知道他自己让多少人嫉妒恨,也明白当这些不良情绪堆积到一定程度,就有人向皇帝进献谗言,他的地位也随之不保。不说这几年赚到的钱都要被搜走,还要无端背上些“谋反”“贿赂”的罪名,轻则少胳膊断腿,重则小命不保。

他明智地向皇帝辞职,带了五百两黄金,数十匹绫罗绸缎,离开了皇宫,回到了钱伯伯亲戚家。

自从进了朝廷做官,整整五年,他居然都没有回来过。李光耀有些不可思议,一晃五年,他居然没有一点儿留恋这个曾经帮助他的大恩人,脸一红,羞愧难当,暗下决心要将这五百两黄金拨出二百五十两好好孝敬钱伯伯,让他颐养天年。

几年没回来,李光耀明显感觉到屋里少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整座屋子显得有些冷清。

李光耀心里一紧,一丝不安攀上心头。

敲开门,是那个钱伯伯的老舅子。

“钱伯呢?”李光耀满脸期待,尽管他已经嗅到空气中悲伤的味道。

“他在两年前就作古了。”老舅子摇摇头,扶着门框。

李光耀一听这话,头皮一炸,眼前一黑,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我对不起他!”

老舅子似乎没想到李光耀有这样大的反应,忙拉他起来,扶进屋里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李光耀一口口喝水,听老舅子讲当年发生的事。

“你做官以后啊,钱弟每天笑得合不拢嘴,邻里都知道他有个心爱的孩子在朝廷做官。你知道吗?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念着你回来看他。”

李光耀心猛地一颤。

“可是你一直也没有回来。从来也没有。钱弟每天开始担心你,担心你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在朝廷是不是受欺负了,蒙冤了,给人害了。他每天担心你,茶不思饭不想,渐渐就病了。

“他越病越重,邻里都劝他,这个孩子怕是已经忘了您哪,您就欢脱些,这病自然就好了。可他就是听不进,病成那样,就是不走,直到临终前,他还是念着你。”

李光耀泪眼模糊,“他怎么说?”

“他说,他一辈子就认那么一个孩子。真是好孩子,要是他以后回来了,可千万别怪他,我知道这孩子在朝廷里忙……”

“然后呢?”李光耀的眼泪像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而出。

老舅子摇摇头,“没有然后了。他没了。”

“你们真的不怪我?”

“你知道吗?当时你成了我们咒骂的对象,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孩子,你快点回家吧,你十四年没有回家看父母,直到钱弟去世之前,都是他帮你写信联系的呀……他一直不让我跟你说,怕你担心……现在有两年没有联系了,也不知你父母是不是还健康……你记得回家的路吗?你只走过一次。”

“任我看过人间妩媚的颜色,到头来心还是牵挂着家乡的。回家的路怎能忘?”李光耀凄惨地笑。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光耀平复了心情,到钱伯伯坟前拜了拜,给老舅子留了二百两黄金和几匹布,向他到了别,往广州而去。

过集市的时候,李光耀买了一袋板栗。

“哟,李大人吧?稀客啊稀客。大人难得来一次,这一次的费用我就不算了吧。”老板十分热情,一边招呼着其他客人。

“买东西就是买东西,哪有不算的道理。”李光耀微微一笑,照样付了钱。

一路向南,李光耀回到了阔别十四年之久的广州。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十分寂静。甚至连此时的光景,阳光都如十四年前分别那天清晨的阳光一般明媚。李光耀不禁就要担心,他的父母是不是也跟钱伯伯一样……

他已经十四年未归家,没敢直接推门,只是靠近了,侧耳倾听。

屋内没有一点儿声音,仿佛没有住人似的。李光耀突然退缩了。他已经怕了。他已经失去了待他如亲生孩子一般的钱伯伯,倘若推开门看见的是两具骷髅,他将没有心情再面对。

他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敲了两下门。

过了约莫十秒,就在李光耀紧张到即将窒息的时候,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出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

她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风华正茂,额头上微微沁出汗珠的小伙子,眼泪就下来了,半晌,才终于叫出声:

“儿啊!”

(五)

这就是李光耀从七岁求学到二十一岁衣锦还乡的经过,在那之后,他一边伺奉老父老母,一边勒紧了裤腰带,把余下的三百两黄金在手头转了几转,发了大财,就开始扩建李家老宅。

这就是后来的李家大宅。

扩建完宅子,他居然连说也不说一声就跑去从军,只在桌上放了些闲钱。李父李母悲恸欲绝,都说这个傻孩子,出什么风头,这一去多半是回不来了……怎么生了这么个没良心的,有了钱还不如多照顾照顾我们……

奇迹的是,李光耀从军十年,三十一岁的他奇迹般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当年稚气未脱的脸布满沧桑,眉眼深邃,似乎已经看透人间百态,只是身体大不如从前,落下了病根。

完事,他又把剩下的钱投入经商。他左思右想,投了海上的一个亲戚,下南洋,出海贸易,有时打打渔。他又这么在海上奔波了二十几年,不舍得浪费一点儿时光,把钱在手上翻了好几番,富得流油,就资助城里贫困的居民,白白得了个“慈善家”的名号。

他一生几乎就没有闲下来。读书,做官,打仗,下南洋,他把他想做的事情通通做了一遍,算是没有枉负这一辈子。

按理说故事在这里应该到一段落了,因为李光耀和他的亲人们在宅子里生活得十分幸福,娶妻生子,招了五六个丫鬟,就这么安定下来。只是这安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李光耀又忙起来,打算修一座大墓,把李家老祖先的坟通通迁过来。

李光耀的生活过得是相当一帆风顺的,上学有人赞助,科考又考中,后来到了朝廷,又颇为皇帝受用。所以当他听见李母说起老祖先那些挨饿受冻的故事,颇为感动,就有了这个念头。

李光耀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马上招了工人开始修建大墓,又请城西闻名的张石匠雕刻镇墓兽。

事情一旦定下来,李光耀就极力参与,六十多的人了,腿脚不便,仍坚持要人馋着,到工地旁边坐着监督,不时起来看看进度。

工人们看老爷这么看重这项工程,干得格外认真,没过多久,大墓与镇墓兽两边的事情就都做好了。

这个事情算是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李家大宅的另一边,那块荒地上,两只镇墓兽悄然立起,威仪的双眼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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