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的《推拿》明日(7月10日)要在台湾重映了。
不过这个消息走红不是因为电影方的宣传,而是因为于正在微博上内涵《推拿》的主演之一黄璐才获得热度。
对一部极具社会关怀的文艺片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
《推拿》于2014年上映,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原著小说,由郭晓冬、秦昊、张磊、梅婷、黄轩、黄璐等人主演。
这个阵容,在今天看来那可真的是星光熠熠,一点都不虚。
有趣的是,娄烨的作品一向只能通过网络在影迷之间交换传播。例如《周末情人》、《危情少女》、《苏州河》、《紫蝴蝶》、《春风沉醉的夜晚》等。
他的影片,仅有《推拿》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在影院上映的。
娄烨注重用身体与世界对话,关注边缘人的情感与欲望,以及手持摄影的独特风格,使得他的作品与影院无缘之外也获得了一众“死忠粉”。
在《推拿》中,他把镜头对准了一群盲人。
影史上有过不少关于盲人的电影作品,
1992 年公映的美国电影《闻香识女人》 讲述了盲人退伍中校与穷困中学生之间的珍贵友谊。
影片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豆瓣评分高达9.1分。
香港电影《盲探》用全知视角讲述了盲人侦探庄士敦侦破案件以及与下属何家彤逐渐心意相通的过程,笑料不断。
台湾电影《逆光飞翔》则是一个关于先天失明的男孩裕翔与热爱舞蹈的女孩小洁的故事,温暖又励志。
但这些影片传统的非聚焦视角让观众几乎感觉不到“盲”作为人物表征的存在。
《推拿》则不同,它独特的“盲人”视角增强了观众对于盲人视角的认同感,运用独特的视听语言试图消除主流社会与盲人群体之间的隔膜,为我们展示盲人推拿师生活的真实样貌。
正如柏林电影节特约影评人 Patrick Wellinski 在对 《推拿》的评论中所说的那样:
“娄烨此片既没有对中国社会的廉价影射,也并不简单地把盲人阐释为被压抑的个体,他的智慧远远超越了这些解读。他用其独特的、极具通感的电影语言向我们表达了一个恒久的真理: 无论看见还是看不见,爱情本身都不会被错认。”
如果说“毕飞宇在写这群人的时候忘了是在写盲人”,那么娄烨的《推拿》则是将观众带入盲人的视角,去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情感和欲望。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走在路上,放声歌唱。”
海子的这部《黑夜的献诗》,就是《推拿》的气质。
电影以“沙宗琪推拿中心”为叙事空间,以小马作为故事的开端与结束。
这表面上是把小马作为电影的主角,但在所有人物均出场后,小马便融入人物群像之中。
故此电影表现的依然是原著所侧重的群像。
相比于原著小说,电影的叙事线索更为清晰一些。
王大夫与小孔、小马与小蛮、沙复明与都红、金嫣与泰和,四对爱情,其中穿插着王大夫与家人、推拿中心的其他琐事。
“郁达夫与娄烨的作品都着力于探讨漂泊者的灵魂以及他们在城市里的无根生活。”
这些盲人,就仿佛是郁达夫笔下中国式的“零余者”形象。
小马,童年时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光明。
如果说先天性的全盲是利落爽快的剥夺,那么后天性的盲,则是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折磨。
小马厌恶这样的自己,于是他以沉默对世界作答,这是一种“沉默中的沉默”,既年少又衰老。
“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
毕飞宇对待沉默,总有着充满灵性的阐释:“小马在沉默的时候大多都是静坐在那里,外表 ‘看’上去无比安静。其实,小马的安静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么。他的玩具是时间”。
影片总是拍摄小马在吱吱呀呀地玩着那个机械玩具,齿轮之间摩擦的声音像极了时钟的转动。
少年蓬勃的欲望在黑暗中无可抑制地生长着,眼睛的欲望在小马这些变成了对于气味的欲望。
他迷恋气味,迷恋王大夫的未婚妻,即嫂子的气味。
这种“通觉实验”在片中还有很多。
当小马在黑暗中嗅着嫂子的味道,对嫂子动手动脚时,王大夫就在一旁听着那些情欲噼里啪啦迸发的声音。
后来,小马又把这种欲望转移到了妓女小蛮身上。
南京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这种神奇不仅在于方言中充斥的脏话,还在于它曲折的小巷子里那些开着粉红色灯光的“按摩店”。
恰巧《推拿》对这两方面都有展示。
同样是“按摩推拿”,一个看不见光,一个见不得光。
于是,看不见光的小马迷上了见不得光的小蛮,爱情野蛮生长。
按摩中心的老板沙复明,是一个极其自尊又充满诗意的人,他迷恋跳舞和诗歌。
影片开头,他在和一个健全人女子小向相亲。
沙老板念了海子的《黑夜的献诗》:“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对盲人心存偏见的母亲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朗诵并带走了小向。
沙复明落寞无奈地站在湖边,以舒缓伤感的语调朗诵出接下来的诗句:“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
相亲的失败,让沙老板彻底明白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道理:他作为一个盲人,想要进入主流社会是异常艰难的。
与健全人结婚的计划失败,沙老板就期望能够娶到都红——一个常被客人夸赞美丽的盲女,她拥有被主流社会所认可的美。
美是什么呢?沙老板不知道。
他用舌头舔舐抚摸过都红面庞的手指,试图品尝到美,却以失败告终。
都红告诉他:“你以为你是爱我,其实就是你的虚荣心,迷恋上了一个概念,仅此而已,那不叫爱情。”
那什么是爱情呢?
都红说:“对面过来一个人,碰上了叫做爱情;对面过来一辆车,碰上了叫做车祸。可惜车跟车总是撞,人跟人总是让。”
可在都红意外断指后,沙复明才真正明白,自己对于她的爱,不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概念。
可是这爱在让来让去之间,就错过了。
都红走后,沙复明站在那里念了一首三毛的诗: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再后来,沙复明的胃病让他吐了很多血,沙宗琪停业了,被转卖给了一家地产公司。
毕飞宇说:“我的小说是没有结局的。”
因此所有人的结局在小说 《推拿》中并没有做最后交代,而在电影中,娄烨则加强了整部作品的完整性。
金嫣和泰和回了老家,开始了他们简单美满的生活;婷婷嫁给了一个聊天室的网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张一光回到了适合他存在的贾汪煤矿,并在那里开了一家店;张宗琪做了盲人剧团的团长;而沙复明在南京的几处老年舞场享受自己的生活;小孔和王大夫又回到了深圳打工。
他们都不再提以前在沙宗琪的日子,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小马在老家院里破旧的楼上开的一家名叫 “小马推拿”的按摩店,面对正在洗头的小蛮,小马露出幸福的微笑。
叙事上,娄烨采取了他特有的“留白”风格,不去对来龙去脉进行详细的介绍,有一种零碎的拼接感。
就像电光火石之间产生的爱情,这种风格使得影片充满诗意。
其实《推拿》最优秀的地方,不在于叙事,而在于摄影。
“盲视觉”的说法出自于影片摄影师曾剑,意指人眼对于“黑暗”影像的视知觉。
这种拍摄方法的特殊之处在于,白天的戏用正常的镜头拍摄,然后晚上再拍摄一遍,只使用移轴和lensbaby 镜头,调节感光度和颗粒,拍摄时还会用手指在镜头前进行遮挡或者晃动来达到特殊的镜头效果,在不同的场景中调节光源造成画面明暗的变化。
因此,正常的白天画面、夜晚移轴镜头的正面补光画面和夜晚的 lensbaby 正面补光画面成为一场戏的三种画面素材,两种夜晚的画面还会增加更多的主客观转换,成为导演娄烨在后期剪辑时的素材。
这种手法能让观众更为贴近盲人日常的生活状态,不是同情,只是体验。
除此之外,《推拿》建构了一个“盲人式的”感知世界:
虚焦的环境与特写处理,黑夜与白昼的光影交替,主客观视点的交叉剪辑,晃动、晕眩、断裂……
这些手法在娄烨的每部电影里都有体现,而在《推拿》中则是大量出现。
主客观镜头的交替剪接,使得观众能够在盲人视角与全知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更能体会出两个世界的不同。
娄烨说,《推拿》首先是一部“声音优先”的电影。
失去光明之后,耳朵会承担起一部分眼睛的功能。
影片中气若游丝的小提琴声、没完没了的雨声、旋即的笛声、风铃,甚至是寂静,都充满了诗意。
“眼睛是有分工的,有的眼睛看得见光,有的眼睛看得见黑。”
总的来说,娄烨的创作一直都在表述着身体、欲望和情感,《推拿》也不例外。
情感和欲望不会因为失明变得不可触及,盲人也能同正常人一样去爱,去恨,去焦虑,去绝望,甚至在黑暗中,他们会比我们爱得更纯粹,更美好。
那爱可能是香味,可能是触不可及的美,可能是悠扬的笛声、可能“比红烧肉还好看”。
美、平等和爱一样都只是一个概念,在这些概念面前,没有黑暗与光明,只有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