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根也不再客套,就实话实说,把刚才在工场里说的话扼要地说了一遍。周尧仁听完,两手一摊,皱着眉,苦着脸说:“福根叔,不是我不肯帮忙,你知道黄老板那位远房亲戚是闸北地区小有名气的‘白相人’。他霸道得很,带着大小老婆还有二个儿子。大儿子16岁,大老婆生的,是个傻子,小儿子才5岁是小老婆生的。昨天傍晚刚搬进来,大小老婆就打架。他们不仅汰浴、晒衣的地方不让我弟弟用,甚至连马桶间也不让进。弟弟昨天晚上来向我诉苦,我也没办法解决。你看我家里,哥嫂、侄子还有他的丈母娘5个人前天下午也从北火车站逃难来了,我本来想请黄老板再帮个忙,弄间阁楼暂住几天,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敢再去开口了。”
白福根一听,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人就冷了半截。他想告辞,但薛金康夫妻两人痛哭的面容,特别是兰娣妈即将临盆的危急,他不能坐视不管,这又最后一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所以就不能轻言放弃。他决心先来说服周尧仁,只有依靠他的合作才能把事情办成。于是就抖擞精神,用坚定的语气,对愁容满面的账房先生说:“老周,既然这家人这种德性,你弟弟在那里也一定是度日如年。只有住进去的人多了,才能刹住这股邪气。这种人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说不定今后他还会把老板的工场也霸占了去!现在我和你一起去见黄老板,我来对他说,把我们两家和你的哥嫂一家都挤进去,将来这个流氓要敢耍滑头,我们都能为老板做个旁证。”
“这幢房子哪里能塞得进这么多人?”周尧仁一听,吓得张大了嘴巴,半响才喃喃地说。
“当然不能住得很舒服啰!逃难嘛,能打个地铺就行。我想,灶间让出来给老薛家用,如果生孩子,水电厕所都方便。烧饭各家就放在天井里。三层阁原来是仓库,虽然直不起腰,但整理一下,地方比较宽敞干燥,就给你哥嫂一家住,与“白相人”一家也不搭边。我一家就挤在底楼后厢房4平方米的小间里,这样照顾老薛家也方便些。如果那位黄三爷不乐意,我就住二楼的后间,那里有6个平方米大,随他们挑。”
周尧仁听白福根自说自话把那些房间分配完,就苦笑着说:“如果你是黄老板就好了!”话语里包含着挪揄的意味。
白福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讽刺话。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对方只要肯答应帮忙解决住房问题,就是向我脸上吐痰,我也得咬牙忍受呀。于是他给对方打气说:“老周,你不要泄气,事在人为嘛,我们现在就去找黄老板商量一下,也许能成。”
其实,这时,周尧仁的心里也在打他的小算盘,自从哥嫂侄儿来了两天,家里老婆,儿子就没有好脸色。其实也难怪妻儿,一间16平方米的小屋要住8个人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别的不说,就这大热天,晚上一人一脚盆水在房间里洗澡,其它人坐在后门或是天井里就得等上几个小时。等洗好澡就在这又热又潮湿的房间里睡觉喂蚊子,这滋味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兄嫂原本在一家小贸易行工作,也算是坐写字间的上等人,平时生活能温饱,但不富裕,如果为逃难要在租界里租房子的话,付了房租就吃不饱肚子。他们在这里借住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说是亲兄弟,但总有“人在屋檐下”的凄凉感觉。夫妻俩整天像二只闷葫芦,脸上不见一点笑容,所以周尧仁夹在中间就像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面受气。”他深叹:“这种日子,比东洋兵的刀架在脖子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他被白福根说动了心,寻思,如果这事真能办成,全家也就得到了解脱;如果办不成,有白福根打头阵,老板也不会怪罪自己。于是他点头答应了,回屋去换了衣服,和正在忙早饭的妻子说了一声。他妻子一听能解决兄嫂的住宿问题,顿时眉开眼笑,一迭声地叫好。还弄了一碗开水泡饭,剥了一只皮蛋,叫丈夫吃完出门。
周尧仁和白福根从孝文里出来,绕过人群只20多分钟就来了法租界台斯德朗路的四维新邨。它坐落在徐家汇近旁,一排共有十几幢独门独户,钢筋水泥三层楼煤卫俱全的新式小洋房。各家门口还有一个3-4平方米的小花圃,因为这是法租界的一个高档住宅区,所以当局在这里临时设了关卡,并有警察把守,禁止难民闯入。周尧仁上前报了黄老板的姓名和门牌号,安南警察核对后就放行了。
周尧仁领着白福根来到一幢洋房门口,伸手去揿墙上电铃,门里铃声响过,铁门上拉开一个小窗口,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周尧仁一见就说:“胡嫂,阿哥在家吗?”胡妈见是熟人,就开了铁门。她领着两人进了小客厅,招待他们坐下说:“先生还没有起床,我去叫他。”说着就上了楼。白福根这里是第一次来,因为有心事,也没心情去欣赏这间西洋化雅致的小客厅。现在坐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如坐针毡。他脑子里在飞快地盘算,见着老板后该怎么说。而周尧仁比白福根更紧张,他端着人家的饭碗,就要看人家的脸色,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总怕得罪了这位有钱的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