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候,雪莲家的那扇薄板门被人“砰砰!”“嘭嘭!”敲得震天响。雪莲奔过去拔掉门闩,只见兰娣蓬头垢面地跳进门来,急急地叫喊:“我妈叫我来告诉一声,叫你们快点逃到法租界去,现在徐家汇街面还没有封路,巡捕马上就要来封路,再晚就来不及了!”兰娣正说着,她妈妈拖着臃肿的身躯,披头散发,眼泡虚肿,跌跌撞撞地从门外扑进来,一面哭,一面叫:“好婆呀,救命啊……”说着就要下跪。
奶奶这时才想起,昨天曾经亲口答应过兰娣妈:“只要自己在,就要保证你们母子平安”这句诺言。老人哭着急忙奔过去,一把扶住这位可怜的孕妇,连声说:“噢,噢,好!我走,我走,我们一起走,菩萨有灵,保佑大家平安吧!”
正如兰娣所说,葫芦街的人现在差不多走空了,一眼望去,家家门口都挂着各种各样铁锁和铜锁,巷子里一片漆黑,黎明前的黑暗使小巷变成阴风惨惨的鬼魅世界。他们和许多逃难的人一样,原来清楚的脑子变得晕头转向,大家不知道东洋兵现在打到哪里了,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只隔了几个钟点,难道军情发生突变?不过,不是情况紧急,大家也不会这样拼命的往外逃呀!现在他们只有一个思想指导着,只要逃进租界去就安全。仅管徐家汇的法租界与这里只相隔半条街。这些问题,此时此刻也来不及仔细去推敲,人们的一条重要经验是:“随大流总不会吃亏到哪里去。既然大家都逃难,那就一起逃吧!”
兰娣一手扶着大肚子的妈妈,另一手提着一只盛满衣物的竹篮;她父亲薛金康一手拎着一只沉重的木板箱,背上一个大包裹,另一只手里还牵着3岁的女儿催娣;10岁的招娣和7岁的得娣,每人手里都有一个小包裹,两个小姑娘互相搀扶着走路。后面就跟着白福根的一家子,他们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来到徐家汇的大街上。
他们来迟了,进租界的通道二、三个小时前已经封锁了。满街都是从四面八方涌来逃难的人群,他们带来包裹行李,运载工具,有扁担箩筐、自行车、老虎塌车,甚至是独轮车……把西边的半条街黑压压的都占满了。而东边的半条街,从头到尾二、三百公尺长,全拦着铁刺网还有一只只巨大的,由铁蒺藜制成的拒马,它凶恶冷酷地蹲守在路面上。说明这里的法租界当局也像其它租界地段一样,拒绝中国地界的人进入。现在薛、白两家人,只能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许多有钱的人,早就进租界了。现在这些逃难的人,大都是一些贫苦的老百姓。他们挨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逃命,所以大家怨气冲天,男人们用最粗俗、恶毒的语言高声咒骂着、呐喊着;女人们哭诉着,哀求着……而租界里那些矮个子的安南巡捕和头上裹着红布,人高马大的印度红头阿三,他们脸上或是毫无表情,或是一脸的不屑,傲慢地背着步枪,踱着方步在铁丝网的东边来回巡逻。
早来的人,已经几个小时等下来了。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愤,逐渐聚集起来的、憋足在心里的那股怨气、仇恨,竟变成一种具有强大破坏力的能量,这些能量一定要让它释放出来,否则,这些人的心脏、血管、大脑神经、胸腔、腹部……无论如何是吃不消的。
于是人体内部这一巨大的力,要冲破躯体外壳这层桎梏,向面部的五官、四肢、混身的肌肉处奔突。加上这时谣言传来,有人说:“日本兵已经跨过苏州河!”有的说:“日本兵已经杀到土山湾!”为了活命,逃难人群终于骚动起来,他们像一座不断冒着滚烫岩浆的活火山一样,四处推挤涌动着;又像汹涌澎湃的波涛那样,一浪接一浪地朝前涌进……
站在靠近铁刺网边上的一些人,已切身感受到这种巨大而危险的力量正在向他们袭来,吓得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灰白的脸上充满了恐怖绝望的表情。他们努力挣扎着想逃命,想赶快转身撤到外面去,但背后的无数驱体却是严严实实,堵得像座铜墙铁壁,哪是前排这些人的力量能推得开的,于是他们只能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恐怖的事件终于发生了,后面有一个男人发出一声粗犷,嘶哑的吼叫:“弟兄们哪!横竖是个死,冲那个狗日的铁刺网!冲啊……”“冲啊……”一片的怒吼声。上万人狠命的喊,这石破天惊的声音,又使成千上万人一起使力,就像排山倒海般的巨浪涌来,那些用粗铁丝栓牢的铁刺网和拒马,像儿童玩具一样歪歪扭扭地被挤倒在东面的街沿上。
紧靠铁刺网的人,在发出一阵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喊声中,好多尖锐的铁刺残忍地刺进他们柔软的肌肉里,有人被钉在扭曲的铁刺网上或是拒马上,鲜血淋漓,有的哭喊着,挣扎着想脱离这些钉子,有的已血肉模糊,没有声息……可是已没有人能顾及他们了,因当铁刺网和拒马被冲开多个通道时,后面的人怕法租界当局派兵前来镇压,所以更加拼命的朝前涌,夺路逃命。前面的人,只要起步稍微慢一点,或是被后面的人一拉,一推,一拨,就一个踉跄,收脚不住摔倒在地。这样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跌倒就会跌一大串。再后面的人就残酷地踏着躺在地上抽搐、哭叫的人身上冲进法租界,因为他如果停下来,背后的人就会把他推到,从他的身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