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比起当天晚上的梦,白天的经历之于陈嘉陆更像是缥缈的幻觉。巧合下突如其来的缘分让他躺在床上回想的时候还感到有些错愕。身体的疲惫并未让心里上的波澜有所平复,和凌在一起的一幕幕闪过脑海。陈嘉陆以为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然而没过多久他就被拖入了梦境的漩涡。

上午十点左右酒店楼下的咖啡店,桐生凌边喝咖啡边和身旁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聊天,时而表情严肃时而开心一笑。陈嘉陆走进店门后环顾四周,发现凌后愣了一会,像是为了做好心理准备似的远远看着她。可能是因为注意到凌身边有其他人的原因,陈嘉陆没有马上走过去。他注意到凌朝这边望过来看见自己时略显吃惊的表情,又见她扭头和身边的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起身朝自己走过来。陈嘉陆意识到无法继续保持这个状态也走了过去。年轻男人忽视了陈嘉陆礼貌的招呼径直走出了咖啡店的大门,他也就稍显尴尬的坐在了凌对面的木纹椅子上。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直到彼此都笑出声来。

“没赶上飞机?还是航班取消了!”

“航班取消了。”

“真的!?”

“我自己取消的。”

“为什么?”

“我改主意了,想在京都多待一天…和你一起。”陈嘉陆说。“如果我幸运的话。”

“你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么?”凌的问题干脆直接。

“我不知道,但是我愿意试一下。”陈嘉陆语气中带着坚定。从凌细微变化的表情当中他知道对这个回答她是开心的,自己也稍许放下心来。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这个时间我本来是不应该还在这儿的。”凌自问自答。陈嘉陆只是略微耸耸肩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你做决定草率的像个孩子。”凌对陈嘉陆说。“不过说实话见到你我很吃惊——也很开心。你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和你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吧!”陈嘉陆知道凌并不相信这话,其实改签航班是起床时候的决定,但是对于自己的这种说法陈嘉陆觉得里面也有真实的成分存在。

“你真会哄女人开心,没想到你是个老手呢。”凌神情严肃的看着陈嘉陆说。

“刚才那个男孩是谁?”陈嘉陆只能尴尬的转换话题。

“谁?哦,那个呀。一个朋友,他可不是什么男孩。那家伙的女朋友可多着呢。”凌调整了坐姿,拨开挡住脸颊的头发,露出了眼角粉红色的彩妆。她是真的很喜欢这种化妆方式啊,陈嘉陆心想。

“你是他其中一个女朋友么?”陈嘉陆试探着问道。桐生凌明显对这个问题很反感,面露不快。“不要耍小聪明,我前天和你说过现在没有男朋友!”

陈嘉陆看出凌的不满,然而心里还是嘀咕着“未必之前不是你男朋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在意和小肚鸡肠。

“你要感谢他才是,不然你现在恐怕是见不到我的。”凌戏谑道。陈嘉陆见凌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了。凌今天穿的是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她时的衣服:黑色皮夹克和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球鞋。他注意到凌的左耳边缘一直到耳垂带了三颗小小的银色耳环,昨天似乎不曾记得凌有带着它们。和昨天温婉的淑女形象相比,今天的凌透着一份英姿和凌厉。不变的依然是令人赞叹的修长身材。

“我今天要回学校一趟,要不要一起?”凌明知故问。

“Anywhere,anytime!”

凌撇着嘴瞅着陈嘉陆,然后开心的笑了。

这次去的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学,陈嘉陆对此行充满期待。从祗园入住的酒店坐车经过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京都市美术馆和京都市动物园继续向北再有几站就到了京都大学,陈嘉陆注意到东边大文字山上显眼的“大”字。两人经过立着众多海报看板的围墙走进了京都大学极为不起眼的大门。比起“京都大学”几个字,大门口写有“哲学研究会”的黑板都要更加显眼。阴霾的天空在陈嘉陆的心里蒙上了一层灰色,,此时此刻就是今天要和凌分别这个注定结局的开始,这段旅程的终点太过接近和清晰。搪塞妻子大阪分公司临时有工作这个理由也仅能给自己争取到这一天和凌相处的时光。

雨后路面湿漉漉的,空气却格外的清新。古老建筑两旁高大茂盛的树木在灰暗的天光下依然翠绿如新,步道上行人稀少,校园各个角落都见不到几个人让陈嘉陆颇感意外,甚至让他觉得冷清,于是感叹京大才是躲避游客的最佳去处。京都大学的景色并未给他惊艳的印象,稍显陈旧的校舍倒是让陈嘉陆重拾了上大学的旧日时光。比起国内众多大学翻新校园后充满设计感的教学楼,这里的建筑更加古朴和沉重,这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学应该有的样子。厚实斑驳的墙壁镶嵌着巨大玻璃窗,楼前都环绕着高大的树木,枝叶肆意生长,挥霍着空间。陈嘉陆对这座古都的喜爱蔓延至以这座城市命名的大学,或者说京都大学本身就是这座城市特质的体现。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是幸运的,生活在这座大学中的人是让人嫉妒的。依着大文字山,傍着鸭川水,被四周众多的寺院神社环绕,趟过历史的河流的京大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向往的一方净土。即使对比日本第一的东京大学,陈嘉陆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里,自己的大学记忆恍惚着涌上心头,不觉间时光荏苒,青春不再。如此这般,凌身上这可贵的品质更加吸引陈嘉陆,此时此刻桐生凌本身就是青春的化身,如同一朵永不凋零充分绽放的美丽花朵,她配得上春风,细雨和一切大自然美好的呵护关怀。她是这历史尘埃中舞动的精灵。

沿着正门的时计台——也就是大樟树后面钟楼东边的道路往校园北面走不多久就看到了文学部的校舍,右侧是呈口字型的文学部东馆。灰白水泥墙上挂着不大的黑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简单的三个字——“文学部”。

“抱歉要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稍微进去一下处理点事情。”桐生凌带着歉意说。陈嘉陆点点头。见凌进去不大会儿工夫就出来了就问她:“事情处理完了?” 凌摇头。突然凌喊了一声“齐藤老师”之后扔下一句短促的“稍等”就跑开了。陈嘉陆望着凌跑到不远处正朝这边走的一个五十岁上下老师模样的人跟前鞠了一躬,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攀谈起来。从两人开始认真交谈的模样看大概是在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稍后长者面露笑容,凌也展开笑颜频频点头,不时把短发梳到耳后。让陈嘉陆感到意外的是长者模样的男人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凌也跟着把视线了转过来,脸上的笑容中夹着窘迫。长者收回视线继续和凌说着什么,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球鞋。桐生凌即使是低头还是比对面的男人高上一截,这一高一矮的反差给人一种莫名的喜感。凌再次鞠躬结束了谈话后朝陈嘉陆的方向大步走了回去。长者目送着桐生凌回到陈嘉陆的身边。

“挺顺利?”陈嘉陆问。

“啊? 是呀!齐藤老师在文学部教授日本古典文学,也是我的指导老师。我毕业前写的长篇小说放在老师那里请他帮忙提些意见,结果齐藤老师认为不错就帮忙联系出版社给发表了。说是再过两个月就会出版。我这次回学校本来是想找老师讨论一下小说的修改方向,刚才在校舍里没有瞧见齐藤老师还想着明明约好了,老人家是不是给忘了。”

“那不是挺好,真要恭喜你呀!”两人并肩同行,慢慢在校园里走着。陈嘉陆确实意外凌在这样的年纪还有这份才华,突然让自己对她有了新的认识,或者说自己真的还不了解身边这个女孩儿。突如其来的这点变化搅的他心里别扭,同时里面掺进去些许嫉妒的颜色。这时自己的手冷不防地被凌攥住,他去看凌,凌也微笑的看着他,自然大方,双眼清澈明亮。今天早上陈嘉陆还在想应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凌。昨晚在山上凌为什么会和自己牵手,临别时知道到双方不会再相见后的那一吻又有着怎样的含义,他完全想不清楚,时间也不允许他去猜测琢磨。现在两人再次十指相扣,自然的没有多余的过度,十分恰当的衔接起昨夜离别前含蓄的余温。

“刚才你们看着我在说什么?你是怎么和老师介绍我的?”陈嘉陆不怀好意的问凌。

“秘密!”

“那小说能让我看看么?”

“等出版后自己去买吧。也算给我的版税做些贡献。”

“真冷酷!那这趟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得着!”陈嘉陆啧啧的说。

“你已经得到更好的东西了!”凌这才稍显窘迫,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陈嘉陆不再说什么,心里泛起透彻的欣喜。

转过文学部东馆凌碰到有人打招呼的时候没有放开陈嘉陆的手,这份坦荡的自然让他感受到凌情感里的纯粹和天真。一瞬间彷徨和退缩爬上心头。

校园里的幽静让围墙外的一切看起来轻飘飘的没有意义,任凭谁都会一直待在里面不想出去。在这里可以肆意的梦想,它们看上去都有成为现实的可能。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享受当下的大好时光。在这里生活的这段时间可以暂时不必为自己的生计太过发愁,不必对任何人任何事负上责任,别人不会根据金钱和社会地位对你做价值判断,对错误给予包容的态度。这里难道不是天堂么?至少对于陈嘉陆来说他的大学时代就是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过人的语言天赋,优异的成绩,干净的友谊和青春期的爱情。日后没有哪顿饭比冬日食堂里一份热乎乎的炖菜更加暖心暖胃。现在这段日子已经模糊的好像只是一段美梦,一场幻觉。他被生活打磨过,被挫折击倒过,一颗心已经不再剔透赤诚和勇敢。而桐生凌现在拥有这一切。所以最终输的人会是她,而自己也并非赢家。

走过口字型的文学部东馆,前面是综合研究8号馆。“中央食堂在这下面,我们在那儿吃午饭吧。” 凌建议。

陈嘉陆要了份亲子丼外加一个鸡蛋,凌拿了沙拉和味增汤。食堂里面人并不多,两人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

“京大的几个食堂中我最喜欢这个。”凌边吃边说。“你是我见过日语说的最好的外国人,也应该看过不少日文书吧,有喜欢的作家么?” 在食堂谈论日本文学倒是让人出乎意料的地点选择。陈嘉陆心想。

“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的书年轻的时候看是看过,只不过说来惭愧,当时只是贪图大师名号,内容什么的已经全忘记了,也可能是那会儿阅历不足体会不到妙处吧。倒是最近几年看过的一些消磨时间的推理小说啊,轻小说觉得更有意思。”陈嘉陆说完把味增汤喝了个精光。

“你不像我那些只会一味谈论知名作家的同学,成熟的男人果然更加真诚。”凌拿着叉子拨弄碗里的蔬菜。

“你真会挖苦人,就是在说我年纪又大又庸俗么!”

“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比如呢?”

“比如什么?”陈嘉陆摸不着头脑。

“比如哪些是你看得进去的书呀。”

“哦,那个呀。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尽是些《怪笑小说》、《再见了!忍老师》这样放松神经的东西。”陈嘉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叫牧野洋子的女作家?我问过的很多日本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也难怪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人好像只写过一本小说。许多年前我在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翻到一本叫做《鹿》小说,被开头吸引后就忍不住买下来一口气读完,之后很少有过这么畅快的阅读体验了。看完后记住了这个作者的名字,但是再没找到过她的其他小说,真是可惜。”

“洋子么?可是讲述发生在京都和奈良两座古都里两代人的爱情故事那本小说?开头有个喜欢每天去给鹿喂食的小女孩,是那个吧?”

“就是那个!”此时陈嘉陆的惊讶程度不逊于在酒店大堂再次见到桐生凌。或者说凌总能出乎预料的带给他惊喜。“只是小说的结局太过伤感,让人看完之后感觉人生虚无缥缈和脆弱无力,人始终是敌不过命运呀。当年看完之后接连几天心情抑郁茶饭不思,总是想着里面的故事和人物,之后就更想找到作者的其他小说,去过很多中古书店可惜都一无所获。”陈嘉陆惊喜过后发表了这么一番评述。

“这么书我和很多人提过,无人知晓。渐渐的也就不再提起。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还能碰到读过这本书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这么年轻,太不可思议了。”

“你第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几岁吧,而且我是主修文学专业,和你看过相同的书也并不稀奇。你也真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凌似乎没有和他对这本书的强烈感情产生共鸣。但是不管怎样,凌看过自己最喜欢的一部小说这个事实已经让他开心不已,至少让自己增加了一份对她的了解,这不是坏事。

两个人走出食堂来到外面发现天空意外的放晴了。虽说还有大片的云朵飘荡着,但是在蓝的发白的天空上挂得更高了些,好像贴在湛蓝色布料上的大块棉花团。

“这次回来需要处理的事情结束了,真轻松呀!陪我走走?”“头前带路。”陈嘉陆做了个请的手势。离开食堂所在的8号研究馆两个人重新回到文学东馆所在的来路,再往前就是大正6年建成的工学部的红砖建筑,这栋古老的建筑一样有着巨大的窗子,陈嘉陆对这种样式的建筑看的着迷。道路旁一众青翠间夹杂了一棵挂满嫩黄和绯红叶子的树木,颜色鲜亮却融洽的搭配着周围的绿色。

“想不到它们差不多都有一百年了,看上去还是之前那个样子。”凌指的是眼前土木学和它旁边的建筑学两座工学部本馆。“本部校区里很多建筑都超过一百年了,在我们进来的学校大门左手边那栋旧石化教学楼没记错的话是在明治22年完工的,算一下应该是…1889年吧。”

“你了解的很清楚嘛!”陈嘉陆附和道。

“好歹人家也是在这里待过几年的。”凌露出一股自信的表情。“哎,可惜已经毕业了,真期待再回来的时候。” 看着凌突然伤感起来,陈嘉陆觉得这姑娘的心思真是变化无常。

“如果在京都工作的话还是可以经常回来的,即使是在大阪也不会很远。只要你留在关西,回来看看也不是难事。”

“你也说是如果,万一去了东京呢?北海道就更别提了。”

“你会选择北海道的工作?”陈嘉陆觉得对于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来说东京的工作才是首选。

“这谁又说的准呢?即便是去了东京或者留在关西还是有可能会被外派到其他地方。”凌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

穿过人文科学研究院L型建筑旁的小路往北出来就是今出川通,从这里向东通往银阁寺,往西面不远就是百万遍,对面就看到京大北部校区的大门。

在北部校区的林荫路上两个人穿过斑驳的树影边走边聊,地上的点点光斑晃来晃去。

“找什么方面的工作,有打算么?”陈嘉陆继刚才在本部校区的话题。

“打算呀,干什么好呢?”凌顽皮的踩着地面上从树荫里漏过来的光点。“我并不想去大公司或者商社工作,我不适合那里,会疯掉的。所以连简历也都还没有投出去过。”

“你会说意大利语和法语,有文学和艺术学位。嗯,这些放在一起还真的想不出适合你的会是什么样的工作。不过总觉得你能去做的事情有很多,只是需要一个好的机会。记者或者编辑可能会是不错的选择。”陈嘉陆看着凌在前面低着头双脚来回交叉着往前走,自己则慢悠悠的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凌没有搭话,只是继续低着头手背在身后走着。

“一个朋友不久前给我推荐了一份画廊的工作。嗯,其实就是今早在咖啡馆里和我一起的那个人。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这份工作。”凌突然开口。这回轮到陈嘉陆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立场接下这句话;这并非是问句,也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你觉得呢?”凌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也很适合你。他很有眼光看中你这方面的才能。”陈嘉陆心虚自己的口是心非,他从心底并不想让凌接下这份工作,但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作回答。

“哦。这样呀。”凌拉长了声音,突然转过身看着陈嘉陆。“可是他并非看中我的能力,只是单纯看中我的人罢了。”凌回答的直截了当,面无表情看不出带有什么情感。

“这么说他是在追求你?”

“虽说他人是还不错,可是我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因为不想将来陷入麻烦的关系,所以也不想接受他提供的工作。但确实是十分不错的工作,那是东京一间一流的私人画廊。只不过并非如同他口中所说恰巧有朋友在里面工作,他家应该是画廊的所有者或是股东吧。”

“那你拒绝他了?”陈嘉陆好奇的问。

“没有。” 凌盯着他的脸等着他的反应。陈嘉陆毕竟年长沉得住气,只是慢慢朝着凌走,凌依旧背着手面朝陈嘉陆倒着往前走。

“早上被你打断了,你来咖啡店的时候我们正在谈论这件事。看到你的时候秀一好像生气了。不过他倒是应该谢谢你,不然已经被拒绝了吧。现在想想没有直接拒绝说不定是件好事,万一以后走投无路需要这份工作呢。”陈嘉陆任凭凌在那里自说自话。

“不过我认为你的建议不错,我可能会试试编辑或者记者一类的工作。或者朝着职业作家的方向努力,虽然可能很难养活自己。我可以同时打工赚钱,交给齐藤老师的手稿要是运气好真的可以出版的话,至少会有一笔稿费和版税让我不至于刚一毕业就生活窘迫。”

这股乐观的精神突然感染了陈嘉陆,他其实早已厌倦了自己的工作,成为一名吉他演奏家的梦想在他迈出校园的时候就结束了。自己没有勇气走这条艰辛的路,到头来现在的工作慢慢变成煎熬。当初坚持自己的选择虽说生活上会拮据,肉体上的经受折磨,可至少心里是快活的。他真心希望凌能听从内心的声音做出选择;人生短暂无法回头,趁着年轻去探索自己的道路,即使失败了还可以继续向前,如果妥协的话,只怕未来身心皆受煎熬,却发现身不由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我希望将来能在书店发现有你名字的作品。”这是陈嘉陆给凌的唯一回答。听到陈嘉陆带有真挚情感的话语桐生凌满意的露出微笑,转过身去继续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走。

从农学部大楼边的一段小路走出来迎面碰到基础物理学的研究楼,楼后面一大片树林绿地都是理学部植物园。凌问陈嘉陆要不要去基础物理学研究所里面看看,这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可是汤川秀树工作过的地方。”见陈嘉陆依然一脸茫然,凌继续提示:“汤川学,帝都大学!喏,就是这里。哎呀,亏你还读过东野奎吾的小说怎么连汤川学都不知道。”只可惜陈嘉陆并未看过这个系列的小说,也就对此处并无兴趣。走过这座研究所的大楼是校区最北边的体育场,陈嘉陆和凌到这儿的时候碰巧场上有橄榄球队的训练比赛。凌坐在了跑道边的围栏上,一双长腿支撑在地上。陈嘉陆站在凌的身边看场上的队员边跑边发出叫喊声,相互间碰撞的时候发出“彭彭”的巨大响声冲击着陈嘉陆的听觉,带来了比视觉更有冲击的震撼效果。

“怎么样?这儿才是看比赛的最佳地点,比那边好多了。”凌用下巴指向看台的方向。

“常来这儿?”陈嘉陆看着场上的追逐撞击问。

“是呀!这儿的比赛可多了,橄榄球,足球,曲棍球。社团练习我也会经常来看,是个消磨时间的最佳选择。这些运动展现出自然粗犷的原始魅力,很吸引人。”凌的头发被风吹出自然的曲线,眯着的眼睛盯着运动场。柔弱单薄的身体套着黑色的皮夹克,这样的凌给陈嘉陆一种如同她刚才口中所说的原始的粗犷和充满野性的魅力。凌时刻给人充满巨大反差和矛盾的印象,让人难以捉摸。

“口渴么?”陈嘉陆问沉迷于比赛中的凌。

“哦,纯净水,有劳了。”凌扭过头来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拨开眼前的头发。

陈嘉陆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在看台边的自动贩售机取出咖啡和水,远远的看着独自坐在围栏上的桐生凌,那个孤独的身影格外刺眼,这个场景莫名的让他产生出模糊的记忆和恍恍惚惚的错觉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在哪儿。他深深的被凌这个女孩吸引却无法判断这吸引力究竟源自何处,他想弄清自己对凌抱有怎样的感情的努力也随之失败了。

陈嘉陆用手轻轻碰了碰凌的肩膀,凌从被头发遮盖住的耳朵里取出耳塞然后接过水瓶。

“抱歉没听到你刚才叫我,你叫我了吧!”凌边说边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的喝下半瓶水。

陈嘉陆从凌的另外一只手心里拿起耳塞,凌摊开手掌没有拒绝。耳塞里是放了一半的玉置浩二演唱的《蓝眼睛的爱丽丝》,旋律优美而令人心碎。他边听边注视着凌侧颜的曲线,而凌的目光散漫的游荡在球场上。

在这首歌曲结束后准备把耳塞还给凌的时候陈嘉陆意外的听到了一首熟悉的歌曲,他把耳机递给凌做了个让她听一下的手势,“啊,这个呀!这首歌曲我是真的非常喜欢呢。”歌曲是卢冠廷的《一生所爱》,凌会听这首粤语歌让陈嘉陆有些吃惊。

“喜欢?”陈嘉陆似乎要再次确认般的发问。

“嗯,喜欢!”

“为什么?”

“充满禅意和诗意的歌词,轮回五百年的爱情,你不觉得很凄美么?”凌的表情变得柔和,明亮的双眸突然暗淡下去深邃的如同一潭泛着墨绿色的湖水。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勾起了她的记忆。

“看过这部电影么?”陈嘉陆轻声的问道。

“嗯,让人伤心的故事,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哀。”陈嘉陆赞同的点点头。

运动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声,有人达阵得分了。

“今天几号?”凌问的突然,不等陈嘉陆回答就拿出手机。“是15号诶,时间还来得及。” 凌从栏杆上一跃而起,还来不及反应的陈嘉陆一脸愕然的被她拉着往体育场外走。

“去哪?”

“附近的知恩寺今天有手工集市,到下午4点就结束了,现在去还来得及。”凌兴匆匆的说。

桐生凌一路牵着陈嘉陆走出北校区的大门顺着今出川通朝着知恩寺的方向加快脚步。寺里大殿前的空地上铺满了摊位,涌动的人流穿梭其中。

“好多人,真热闹呀!”陈嘉陆发出感叹。“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

“是呀,还好赶上了。一个月也才这么一次,你运气不坏。”桐生凌灵巧的在各个摊位间辗转,展现出二十岁女孩儿对各种精美独特物品的喜爱。陈嘉陆跟在她后面在每个地方也都瞧上几眼,心想这儿真是一个淘东西的好地方。各种手工制品应有尽有——从日式传统漆器、陶瓷、布艺制品到首饰帽子和小巧的手包——还有各式手工点心和手冲咖啡贩售,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这个精灵般的女孩儿仔细的瞧着拿在手掌里的每件物品,露出纯洁天真的微笑。饱满温润的双唇透着一抹玫瑰色的娇艳,琥珀般透彻的双瞳充满让人无法躲闪的吸引力。“难以琢磨的女孩儿,你是谁呢?”陈嘉陆内心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走到凌的身旁,她正拿起又放下一些瓷制的小动物摆件。凌发现陈嘉陆走到身边自然的挽住他的一只胳膊继续低头挑选。

“看了这么久也没见你买什么,没有中意的?”凌的这个贴心的动作让陈嘉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的攥紧了,流出了久违的感动。这样肢体间亲昵的举动在他和妻子间已经多年未曾有过。

“哎呀,所有的东西都很喜欢,也不能都买吧。所以每个都想看个仔细,然后放进心中的储藏室,这样才能永远拥有而不遗失。至于这件物件本身嘛,虽然感到非常的遗憾和不舍,也只能任其在世间漂泊了。”

“我问你,这个集市你来过几次?”陈嘉陆问的居然有几分严肃。

“嗯,六七次?还是十来次呢?哎呀,记不清啦!”

“你可曾带走过什么?”

“没有。”

“你真奇怪。”

“是不好么?”凌认真的问。

“不,挺特别。”陈嘉陆肯定的回答。

橘红色的晚霞铺在寺院里的建筑和树木上,偶尔几声乌鸦的鸣叫划破天空。陈嘉陆温暖的心里浸上一丝初春傍晚的凉意。人群渐渐散去,如同一场盛大宴会的结束,留下的只有空旷的寂静。宽大的屋檐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

寺院大门外的世界藉着最后一点天光残存着白天里的样子,微弱的如同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将归隐于黑暗。在那之后的夜又将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涌动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勃勃生机,好像起死回生般走完一个轮回。一股莫名巨大的悲伤和慌乱搅的陈嘉陆心神不宁。不知不觉间他和凌走到了贺茂大桥边的鸭川东岸,不远处的贺茂川和高野川在最后这一点暗红如血的晚霞中汇入鸭川,黑峻峻的川水远端泛着钴蓝色,好像染过布匹一般浓稠。昏暗中一两只水鸟的影子悠的闪过。

鸭川两岸街头的霓虹招牌逐渐亮了起来。如同换上了另外一张脸,生机勃发的重新苏醒过来。两人顺着河提步行,风从黑暗中迎面吹来又擦身而过,仿佛具象化的时间在流动。说到时间,今天过后一切都将一如往常,日子无可奈何的被生活拖拽回本来的轨道。和凌相处的两天亦将如梦境般模糊在时间的河流中,经过不断的冲刷退去颜色难以记起,仿佛从没发生过。陈嘉陆内心难以平静的原因恐怕就在此吧。和凌在一起的时光都是真实的么?自打遇见这个女孩儿开始,自己的旅行就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好似泡沫般绚丽多彩却短暂易碎。美丽多姿的颜色在泡沫表面张力的支撑下流动变换,破灭后却烟消云散留不下一丝存在过的证据。

街巷里人们涌进各式酒馆饭店,用嘈杂和喧哗解除一天来的疲惫,尽情的释放压抑的自我。灯光摇曳之间藏着人间百态。两个人来到了酒店附近的那家小酒馆,和凌的故事开始的地方。还是说这一切打从奈良线列车上放肆的相互注视起就开始了?没有东西是毫无来由的,命运的车轮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只是这时的陈嘉陆对此还并不了解。

醇厚的泡沫覆盖在金黄色的液体上,杯壁上挂满水雾。陈嘉陆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轻松许多,酒精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焦灼。凌也点了一杯大麦烧酒,抿着嘴喝了几口,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累了吧。”陈嘉陆缓过一些力气,问身边的凌。

“嗯!” 凌的脸上泛起了微红的光彩。

“没有失望?

“对什么失望?”凌放下杯子用胳膊拄着桌台,手托着脸看着陈嘉陆。

“这两天里……我是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陈嘉陆突然想知道凌的答案。

“你人温和,细心又有耐心,我觉得你很好,很感谢你这两天的陪伴。”凌说着将夹克脱下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朝着陈嘉陆微微一笑。陈嘉陆一直觉得她抿嘴笑的样子非常迷人,嘴唇的弧度优美自然,这样的凌展现出和她年龄不符的成熟。

“又没有叫你夸我。只是问你对于提出让我陪你在京都这个决定的结果是否满意,有没有后悔。我是不知道有没有达到你的要求,因为说实话到现在我也还不清楚你找我的用意,当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门口……”

    “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那晚你走出这家店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这个想法。当时觉得你人还不错,就莫名其妙的决定了。至于为什么呢,你这样问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

“是不好么?”

“说不清,挺特别的。”

“你说我们还能再遇见么?”凌喝了一大口酒。陈嘉陆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答案。

凌弓着背两脚拖在地上坐在陈嘉陆身边,手腕纤细洁白,修长的手指摆弄着指尖下的酒杯,手掌意外的大。“一切就快结束了,明天凌就走出了自己的世界。”想到这儿陈嘉陆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觉得自己早先的焦虑和不安是那么孩子气。

拉开居酒屋的拉门,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水带来了潮湿的气息。到酒店的距离不远,两个人打算冒雨步行回去。路程走到一半突然雨势加大,进退维谷的二人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凌双手举起皮夹克搭在头上,陈嘉陆也用外套裹紧上身,奈何这雨水下的又大又急让人猝不及防,连找个遮蔽之所都来不及。二人跑进酒店大门后看着彼此的狼狈不堪不禁哑然一笑。浑身湿透的陈嘉陆走起路来鞋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凌的情况想必也和自己一样,因为对视之后他们又都笑了出来,活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酒店的走廊上寂静无声,陈嘉陆依旧把凌送到房间门口。凌打开房门后转过身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沉默中陈嘉陆凝视着被雨水打湿了头发的桐生凌,一缕缕的发丝贴在额头和脸颊上,雨水顺着头发流淌下来一路滑到光洁的脖子上。凌的脸上散发着潮湿的水汽,浓密的睫毛浸过水后显得更加弯曲修长。

“那么再见了……晚安!”他道别。

“不进来坐会么?”熟悉的话语。

陈嘉陆觉得必须在自己没有动摇之前离开这儿,回到房间也好回到刚才的酒馆也好,只要移开脚步从这儿离开就好。然而凌的双唇已经让他来不及抽身。柔软微甜的嘴唇,舌尖上大麦酒的甘醇让陈嘉陆触电般大脑一片空白。凌的头发和脸上带着雨水的湿润气息,双臂环扣在陈嘉陆的肩膀上牵引着他走进了房间,一直拎在手里的夹克悄然落在了门口的地上。

“我有家庭,你知道的……有妻子和孩子。这对你不好。”陈嘉陆仍然凭着最后的理智在抵抗。“你很年轻……。”

“不需要你来考虑我!”凌又吻了上来。陈嘉陆感受到凌深沉的吻当中蕴藏着浓烈的热情像火一般在燃烧。这火越烧越旺,很快的吞噬了不顾一切的凌和陷入挣扎漩涡中的陈嘉陆。过高的温度将二人融化在一起,陈嘉陆再也无法抽身离开这股炙热化作的漩涡,越陷越深。他对凌不可抑制的着迷已经被彻底点燃,用尽力气去回应她灼热的攻势,用身体感受她肌肤的柔软和温度。他用一只手拨开凌散乱潮湿的头发,抚摸着她凌厉的脸庞。他用手指抚摸凌眼角那一抹粉红,惊异于它们经过雨水的冲刷依然艳丽,如同雨后绽放的玫瑰娇艳欲滴,让他无法挪开视线。闭着双眼的凌抬起下颚,修长的脖颈蒸腾出山野间花瓣的芳香。陈嘉陆化作自己梦中的野兽毫不犹豫的凭借本能撕咬一头鹿的喉管般亲吻着凌的脖子,亲吻她那一直躲藏在薄衫里若隐若现而此刻终于毫无保留的展现自己魅力的锁骨,一直向下吻到她结实的小腹。他的手指划过那双光滑修长的大腿,这双时常出现在眼前的笔直的腿早已在陈嘉陆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凌的胸脯激烈的起伏着,汗水混合着雨水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两人身下的床单早已被浸湿……

窗外的大雨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浇在地面上,盖住了一切的声音。路灯的光线透过玻璃窗上的水痕在墙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整座古都隐没在蒸腾的水雾当中。平日温顺迟缓的鸭川发出狂暴的低吼,湍流不断的猛烈撞击着滩涂上的巨石,此刻世界从大雨中消失了。

“这个颜色为什么不会被冲洗掉?”陈嘉陆轻轻抚摸着她眼角的色彩。

“傻瓜,这个是母斑——就是胎记呀。”凌瞧了一眼陈嘉陆之后望着房间的屋顶。

雨势逐渐收敛起来,柔和的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陈嘉陆伴着绵绵细雨叩击在窗子上的细微响声慢慢睡去,脑海中循环着大学时喜欢的一首西班牙诗歌《像轻微的声响》。

叶子蹭过玻璃,

水流滑过卵石,

雨滴亲吻少年的额头;

……

像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

都是带它们来的风的样子。


这晚陈嘉陆睡的又深又沉,没有迷乱的梦。

第二天醒来时凌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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