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聪哥发来一张照片,一个人物雕像。粗看不知道是谁,古人的样貌在今人手里都差不多。
聪哥问我柳宗元是哪里人。
啊,原来是他。
聊了一会儿柳宗元,聪哥感叹:学的东西都还给你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
——有多少校园里的知识能让听者铭记终身呢?走出校园,很少有人关注柳宗元的出身,李太白的号,苏东坡的贬谪之路吧。对着人背一曲《长恨歌》,还要瞥着眼看看他有没有厌倦的神色。虽然这只大锅炉一天天浮躁起来,咕嘟咕嘟冒泡泡,但总有一些风味能给它降温。就像简嫃说的: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
干瘪的知识条框很容易淡退,这跟人类的记忆特点有关系,每个人都是如此。然而,经历过了,修养就会一点点丰厚,就像很多朋友评论“大学”一样,上了大学并不意味终身饭碗牢牢在握,但是没上大学的人永远无从知晓那个园子里绽放过的青春。抛却毕业求职这个终点,那些年的图书馆、食堂、教室,都足以在身上划下一道有别于他人的记号。
多少人路过这座雕像,停下来拍照留念,他们想保存和他站在一起的记忆——这不是追寻。你虽然忘却了,但还想着拍下来与我交谈,这就是你和他者的不同。好像你失忆了,可是遇见一点蛛丝马迹还会尽力去寻找过去,而他者,想要恢复记忆都没有一个起源。
前天晚上,朱朱问我“蕤”怎么读。
当时还在公交车上,看着她给我发的那张书页,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字是在高中的语文课本里,《孔雀东南飞》,“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这个字和前一个联用,看偏旁应该能猜出和植物有关系,本意指草木茂盛,这里用来形容刘兰芝的嫁妆鲜艳美丽。这个字读rui的第二声,一般不会和“葳”拆开单用,用作人名例外。书页上的姑娘叫“赵萝蕤”,果然还是同偏旁,父母希望她能像植物一样旺盛吧。
现在浙江使用的苏教版教材没有收录这一篇,所以孩子们没有直接接触。尽管在高考复习的时候见过这个字,但总不及置于文章记忆深刻——字形、意义、文章内容能够交织起一张厚实的网络,任何点上出现破损,记忆的蜘蛛还能慢慢联缀。
又想起好多学生,一篇文章发过来,让我修改一下,要参加大学里的主题写作竞赛。我很高兴他们毕了业还能有写作的热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能提起笔来写点东西总是好的,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就像他们还在我身边一样。说实话,因为一直以来的懒于打理,有些文章的功底确实薄弱,但是文字是尊贵的,应该虔诚地看下去。
——语文,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相对于一些实用科目来说,背一首古诗,写一段文字,于一蔬一饭无济。除了烙印纸上,它都太空灵,活在现世里的人们只要脑袋里还装着别的东西就决不至于想起它来。
然而,没有它,可以吗?
我的研究生老师叶黎明先生有一次在上课时说起她的一个学生,是她原来在中学任教时的一个男学生。叶老师好像对他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只是有一天听另一个毕业的学生说起他,说他结婚了。本来,毕业那么多年的学生结婚很正常,让参加婚礼的人感兴趣的是这个男孩在婚宴大厅的门口放大了一封给妻子的情书,让来往宾客纷纷驻足阅读。听学生说那封情书写得很有感情,好多人都被感动了。
“也许,这就是语文学习的一点小功能,表达爱。有多少人不会表达感情?在这个匆忙的时代,说出自己的爱太困难了。在相互阻塞的岁月里,夫妻之间往往矛盾丛生,所以离婚的悲剧那么多。——我这个学生就很好呀,比起其他读硕考博的弟子来说,这个男生也很让我骄傲,他懂得文字的实质,他发现了语文的一种功能。所以,我就可以说当年对这位学生的语文教育算是成功的了。”
抛却文字的实际功能,我更愿意把文字和审美视作一体。文字是审美内容,文字欣赏是审美活动,文字创作是审美表达。“就‘用’字的狭义说,美是最没有用处的。”然而,朱光潜先生说过,美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于饮食男女之外的独特企求。人的实用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受环境需要限制,而人的美感活动是“无所为而为”,是从内心出发的自我需要。在实用的和科学的世界里,事物凭借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而变得有意义,但在审美世界里,事物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从这一点上看,美感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
不管是聪哥在旅途中和我谈及柳宗元的故乡,还是朱灵艳问我“蕤”字的读法,都不是出于饮食的目的,他们知晓了柳宗元是山西人,知晓了一个字的读音和意义,并不会从生理意义上觉得饱腹或解渴,但是他们的内心会变得丰盈和满足。
我很高兴孩子们毕了业还能来和我话“文字事”,心里也觉得有小小的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