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馨：
又到了給你寫信的時間。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感歎光陰如流水，生活也如此。作為一個中年人，嚮往的日子，是有花枝插瓶，有墨香成詩，有關山重重的遼遠，有細水長流的溫軟。只是這煙火人間，更多的還是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月複一月的朝九晚五，年復一年的生活奔波。
窗外，天空如洗，白雲團團如絮，層層若鱗，晴朗朗的好秋光。秋風十裏，花香滿衣；山水百轉，雲深千回。朝暮之間，桂花的香味日漸濃郁，林間的色彩愈發豐富。你看，秋色秋味秋意，漫過秋層林，入眼入心來，一切都很美好。
上週末回家，去蓮花湖散步。湖四周種植著不同的樹木，陽光在樹木之間編織著長長短短的紋路，輕輕閉上眼，能在眼簾上感覺到明暗交錯的變化，以及清晰的節奏律動，心裏忽然有種明悟：也許這便是光陰流逝的投射，人生其實只在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循環，生活往往只是簡單重複，佛說這是輪回。以我粗淺的認識，任何事情如果提升到哲學認知的高度進行提煉、簡化，最後只會剩下虛無；如果能有一部高速攝影機，將不同的人生高速播放，用四分格比對，確實不會有本質區別。因此，人生的意義，在於我們自己的定義，依賴我們的賦予。心外無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麼，人生的意義究竟為何？我们如何面对平凡的生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有不同的感悟。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我們每個人僅僅只是一個數字，抑或代碼；或者是某種演算法的輸入變數，事實上，可能僅是微不足道的組成變數，之一都算不上。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即使我們只是時代洪流中揚起的一滴水，也要折射七彩的陽光，也要感受風中的希望，也要追求瞬間的綻放，哪怕以一種決絕和坦蕩！每天的勞作和等待，每天的沉默和無奈，每天的艱辛和存在，就是最生動的詩、最動聽的歌。懂得生活的殘酷，還能保持希望投入生活，這就是每個普通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爸爸現在的認知。
之所以和你說這些貌似比較務虛的話語，和爸爸今年的處境有很大關系；當然，和你今年進入青春期也有很大關系。爸爸總是覺得你現在比較佛系，希望你能夠有青春的朝氣。這兩年一直在讀蘇東坡，從他的傳記、詩詞、散文、策論等，很受觸動，覺得可以幫我們找到一些提示。
因為現在的你特別反感說教，今年我們就換個方式聊下如何度过少年时期。
少年要敢於表達。蘇軾大概在十一歲那年進入私塾，師從眉山學者劉巨。有一次，劉老先生作了一首詠鷺鷥的詩，自己非常滿意，就出示給他的得意門生，末兩句是「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蘇軾讀後說，「先生的詩是很好，只是最後一句，鷺鷥飛起來了，我懷疑沒有歸宿，不如改成雪片落蒹葭，好不好？」劉老先生後來對別人說：「我沒有資格做他的老師了。」
少年要勇於改正。蘇軾年少時博覽群書、才智過人，不免有些飄飄然。一天，他得意洋洋寫了一副對聯，「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沒料到，幾天後，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專程來蘇宅向蘇軾「求教」，他請蘇軾認一認他帶來的書。蘇軾滿不在乎，接過一看，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識。心高氣傲的蘇軾不免汗顏，只好向老者道不是，老者含笑而去。蘇軾羞愧難當，跑到門前，在那副對聯上各添兩字，境界為之一新：「發憤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
少年要勤於學習。苏轼的父亲苏洵是个极具个性色彩的人，少年时「游荡不学」，到了二十七岁时，开始发奋读书，就是《三字经》中所讲的：「苏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蘇洵三次參加科考而不中，回家後便親自教導蘇軾兄弟讀書，非常嚴厲。蘇軾後來遠貶海南時，夢見童年時讀書的情形，還心有餘悸，「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魚鉤。」沒能按時完成父親佈置的功課，怕挨揍，嚇得像一條掛在鉤子上的魚。後來，蘇軾手不釋卷，刻苦攻讀，就連八十萬字的《漢書》，也抄寫了三遍，直至能夠倒背如流。
少年要富於愛心。小時候，蘇軾家書房前的樹上常有鳥雀築巢，伸手就能摸到，見了人也不怕，這是因為他母親程夫人一直教育孩子們和僕人不要殺生，不能捕鳥雀，引得鳥雀安心築巢，與人和諧相處，甚至還引來了極其珍惜的桐花鳳百鳥群集，讓鄰居都非常羡慕。和很多聰明好動的少年一樣，蘇軾也不循常規，敢於探索，他嘗試過嫁接植物，用苦楝與李樹嫁接，還成功了，只是結出的果子不好吃。
說了這麼多，爸爸想告訴你的，其實就是一句話，去學，去玩，去唱，去喊，不要錯過太多的東西，這段日子會是你一生的珍寶。畢竟，青春從不需要道歉。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推開十一歲這年的門楣，回味你成長中的那些點點滴滴。
照例先說說今年生日的事情。有些遺憾，今年你的生日是在工作日，沒法替你準時慶祝，徵詢你的想法，你說：「十二歲是個大生日，希望能邀請要好的同學一起，逛逛商場，看看電影，吃吃美食。」媽媽和我商量，同意你邀請同學，但我們覺得還是要稍微有點儀式感，決定帶你們去唱歌；起因是有次和叔叔一家去唱歌，兩個妹妹一直「霸麥」，那晚你挺不高興，一首歌都沒唱，鬱悶了挺長一段時間。當然，你也同意我們參加你的聚會，但不能干擾你們。雖然還是背景板，畢竟現在你願意讓我們參加，失落的同時也有些驚喜。因為生日要延後慶祝，就留到明年再記錄了。
再說說其他事情。去年十一月初，應該是週四，你做完作業後，跟媽媽說要下樓和同學玩，媽媽也同意了。結果第二天晚上發現你在家裏找姥爺要酒精，去塗抹手背，媽媽一再追問你原因，你才支支吾吾地說昨晚和同學在社區去摸流浪貓，不小心被抓破皮膚。關鍵是你當時不說，第二天早上媽媽還帶你去醫院體檢，你也不說，硬生生拖延了二十四小時，挺危險，媽媽當時就被你氣哭了，打電話給我時還很緊張。週末我回家後第一時間就帶你去醫院打針，幸好沒事。在醫院等待時，我問你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媽媽的原因，你說其實自己很喜歡小動物，但我們從來都不讓你養；你被抓傷後也怕媽媽責備，就一直沒說。我告訴你，不同意你養小動物的原因，主要是麻煩，另外，你自己也有過敏性鼻炎，養小動物對你健康會有影響。但直到現在我也知道並沒有說服你，因為那天你堅定地告訴我，「等我長大了，就自己搬出去住，先養一只貓。」
那一刻，爸爸的鼻子有些發酸，只是希望時間能夠走得慢點再慢點。
過了半個月，打完要求的針後，謹慎起見，醫生要求你去血液檢查。你其實很不情願，但還是接受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抽血時，當護士用膠管綁住你的左手時，你一直盯著護士的手，然後扭頭取下口罩，張嘴咬住自己右手的虎口，緊張得一動不動。抽完血後，很聽話地用棉簽按住針口，還不忘提醒我替你計時。我忍不住笑話你越大越膽小，你很認真地對我說：「老爸，我是女孩子啊。」
五一長假前一天，你做了一個小手術，按照醫生的建議將頭頂的皮脂瘤切除。爸爸陪你去的醫院，醫生不讓我進手術室。我在外面等，五十分鐘還沒出來，覺得時間無比漫長。假日期間，我們全家去了武漢玩，每天都要去醫院給你換藥，開心的是，恢復很快。
今年你特別迷戀電子產品，尤其喜歡《原神》遊戲。放學回家，在做作業過程中，會以「打卡」為由，跟姥姥要手機，然後把自己房間門反鎖，偷偷刷視頻。你的手錶，無論媽媽藏在哪兒，你都能輕易地翻出來，後來媽媽只好把手錶帶到公司。下半年你突然開始玩《原神》遊戲，一開始我也沒太在意，甚至有些縱容你。後來發現只要你拿到我的手機，微信視頻很多都是講解通關的策略，網頁的流覽記錄也是類似內容。你為了能玩遊戲，週五會很自覺地快速完成作業，我一回家，你就會到我面前彙報自己的進步，我其實知道你想要手機。為了提高成功率，你成功地把妹妹也帶入《原神》遊戲，耐心地教她玩，遊戲加好友，幫她刷經驗。有段時間，你和妹妹聊天，基本都是在講遊戲、聊裝備、說皮膚。妹妹目前對遊戲還不太著迷，有時跟你生氣，就會投訴你。為了玩遊戲，你居然還把我一部不用的舊手機找出來，自己充電、破解開屏密碼，成功在被子裏玩了兩晚，結果好景不長，被媽媽發現，連帶我也受「牽連」。
你進入青春期，少女心開始萌芽。有段時間，你放學後都會去社區的圖書館做作業，說是跟同學約好的。不久後，媽媽就發現苗頭不對：因為你回家之後作業其實並沒有完成太多。有天上午媽媽在你房間找到了你從圖書館借出的一本言情小說，具體書名我不太清楚。晚上你回到家，媽媽問你情況，一開始你還矢口否認，直到看到那本小說。媽媽和我說起這事時，我說：「米多長大了，開始探索新的領域，也是好事。」媽媽就說我心大。週末回家後，我翻了翻你借的那本小說，說實話，文筆挺差、情節粗糙、臆想居多，但還是認真地跟你聊了這個話題，也問你有沒有喜歡的男生，你堅決地否認。
你對自己的外表開始有了要求。一直跟我說要去醫院把唇角和脖子上的小黑痣去掉，我們問過醫生，得到的建議是為止都是神經豐富的區域，目前年齡還小，不建議現在就做，媽媽比較瞭解你的心理，跟你溝通，說上學期間做的話，一是天氣太熱，容易感染；二是上學期間，要戴口罩，同學也會議論；三是醫生現在不做的建議，最終還是說服了你。但你時不時還是會提出自己的要求。
國慶期間學校佈置了一項作業，要求做一個手工，但要體現紅色要素並拍攝視頻。手工你完成很快，但完全沒有想到視頻拍攝其實需要有腳本，保證品質的話，還需要逐段攝製，然後剪輯、後期製作。媽媽很有經驗，跟你細緻地說了流程，要求你自己先寫腳本提綱，因為你手工做的是團扇，怎麼和「紅色」和「國慶」兩個元素結合，你其實很苦惱。假期快結束了，腳本也遲遲沒有寫出來，只有一個非常簡略的提綱，媽媽告訴你，如果按照你的提綱，基本沒法拍攝。爸爸就自告奮勇，幫你完善腳本。我自己挺滿意，還發了朋友圈，文字記錄如下：
扇中人生，色彩繽紛
大家好，我是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附屬彩田學校六一班的方梓馨。今天和大家分享詩詞與扇子的美好碰撞，所折射出的繽紛色彩。
扇子是引風用品，夏令必備之物；扇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集成部分之一。古人寫扇子的詩詞有一萬多首，最為出名的有這麼幾首：
《怨歌行》：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漢朝女詩人班婕妤賦予了扇子悲傷的基調，我覺得是憂鬱的藍色。
《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青羅小扇撲流螢。唐朝詩人杜牧用極富畫面感的詩句寫出了宮女的孤單，我覺得是冰冷的銀色。
《念奴嬌·赤壁懷古》：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宋代文豪蘇東坡的千古絕唱，周瑜英姿躍然紙上，我覺得是儒雅的白色。
《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清朝詞人納蘭最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寫盡人生的百般滋味，我覺得是纏綿的金色。
不同的人生際遇，就會呈現不同的情感思發，扇是載體，是起承轉折，是心中揮之不去的那塊柔軟。我的人生我做主，我的人生我書寫，我相信一定是蓬勃的紅色！
腳本出來後，媽媽覺得太長、太複雜，同時也比較難切換到團扇製作。後來你們就進行了簡化。爸爸有點小遺憾，因為把其中的詩句全部略去，只提了詩名和對應的顏色。你告訴我，沒想到拍攝視頻這麼麻煩，我就說：「很多事都是這樣，不過你不是也完成了嗎？效果還不錯。」這個視頻爸爸後來配了字幕，放到我的視頻號上，也是爸爸上傳的第一個視頻。之所以記錄腳本，只是希望以後你能有個對照。
今年三個主要的假期，媽媽都安排我們出遊。在武漢，我們瞭解楚文化；在長沙，我們探討古人的喪葬觀念；在成都，我們梳理了中國文化的四次演變。都很美好。
在成都，媽媽特意帶你們去四川大學遊覽。我們四人分別騎了共用單車在校園裏逛，由我介紹。不巧中途下起了瓢潑大雨，持續時間還很長，因為下午趕航班的緣故，川大的遊覽就草草收尾。不過這次成都之行，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想起了青春的愉悅和叛逆。第一次班級聚會，就喝斷片了，步履踉蹌地往宿舍走，翻牆回來時，新買的牛仔褲還刮破了，心疼了很長時間；毫無來由地在操場上瘋跑，聽到遠處播放的《心太軟》；為了一個無聊的話題狂熱地辯論一夜；舍友上去跟心儀的女生搭訕，其他人在旁邊表演中二的劇情，襯托他的高大形象；抽瘋全宿舍剃了光頭，早晨刻意去大課第一排，明晃晃的七顆腦袋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結果老師記住了，後面蹺課就是個麻煩......
現在想起來，對年輕時代還是有很多遺憾：沒有蹦過極，沒有當過驢友，沒有在野外露宿過，沒有坐過過山車......所以我相信，青春需要熱鬧，需要喧囂，需要變動，需要城市的燈火，需要潮水一樣的人群，青春需要旺盛的荷爾蒙在身體裏分泌，需要滾燙的血液在血管裏奔湧。青春只有一次，沒有發生的就永遠不會再發生。雖然這些事情以後還可以做，但再也不會有那種感覺。
剛好你開始進入青春期，爸爸不希望你以後也有我同樣的遺憾。於是就有了今年的主題。本來是想從蘇東坡作品中選擇標題的，結果總是不太契合，忽然想到了杜甫的那首詩，覺得情緒和欣喜都非常吻合，甚好。
對了，你今年因為舞蹈通過了十級考試，拿到了證書；也獲得了學校的「年度學生」獎勵，都挺好。
這封信讓爸爸也回顧了自己的青春時光，所以特別感謝你。爸爸今年寫了一首詩，照例送給你。
追憶
眼前的背影讓我想起
很多年前的自己
以及塵封的記憶
春天一個人遠足，落花有意
夏天一群人喧囂，笑容刻意
秋天一些人相逢，聚散隨意
冬天一個人回首，蕭索失意
春天又至
空氣中飄揚白色，遊絲用力
枝頭上殘留黃色，掙扎努力
流水間零落彩色，寫盡無力
夢境複刻現實
似曾相識
目光所及
倒飛向鳥足的樹枝
倒流回天空的雨絲
倒溯成骨朵的花期
反復追憶
年年花相似
歲歲春又至
今夕何夕
二〇二四年十月十六日凌晨於惠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