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奏鸣曲——向贝多芬致敬！》

  淡黄的月亮从海的那一边，从一叠叠被磨得很薄很亮如同冰片似的云层中升起到清澄的夜空里，升起到你的窗框中间。所有的窗玻璃都朝这个方向敞开着。有风滑了进来，一缕柔密的月光夹几片柳眉的影子泻在窗台下白色的琴键和你跳动的手背上。

  乐曲从你的指尖流了出来，从敞开的窗玻璃流了出来。

  多么恬静的夜晚，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场酣梦中。多瑙河静静地流淌着，从很远的地方带来一股潮湿的气息，温热中含一种芳香。沿着卡伦山麓吹来的微风拂过水面，浪尖上浮起一枚枚发光的银币。两岸茂盛的丛林在延展它隐约的轮廓。你听不见流水声，你只听见月光从浪尖上滑落的声响，沿着夜的流向。

  不间断的三连音在透明的空气里颤动。音浪撞击到一面高大的窗玻璃上又被弹了回来。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房间，你立在钢琴边，聆听一位少女弹奏一支你新作的曲子。一个阴沉忧郁的旋律，在极度微弱中展开，围着低音升C环绕不止，又在微弱的声音中消逝了。你忧郁的目光常常停驻在弹奏者起伏的手指上。那是一双纤巧圆润的手指，你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太美了！”少女一声惊呼在最后一个音符完全消逝以后。她用一双明澈的眸子惊奇而又动情地望着你，起伏的手指不再跳跃，你的沉思被搅扰了。“我们下去走走吧。”

  绕过墙边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林荫道闪着幽光呈现在你们的面前，黑夜在这里以它全部的魅力明灭如梦幻般的折光。这是一处能寻回记忆的所在。你又一次陷入沉思，在你身边的少女让你感到陌生，你不知道她竟会变成你的学生。纤巧圆润的手指，或许当你头一次看到它们在琴键上跳跃的时候，便注定要成为你的学生了。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草坪，一轮淡黄的满月升起在一排山毛榉树墙的上面，你和她并排坐在草坪上。

  “为什么这么忧郁？”

  “也许这就是命运。”

  “可它不应该属于你！”

   ……

  你望着她明澈的眸子。她在注视你，如同两泓秋水，月光在这里沉淀，折射出一种光芒。她炽热的眼波流进你的眼底，河水漫过胸口、喉咙，一直漫过你的眼睛和头颅。你被她的眼波淹没了。四周充溢着一片嗡嗡声。你感到一股菩提树的清香在逼近、逼近，直到一双湿润、温暖的唇按在你的嘴上。

  “路德维希。”

  “特蕾莎。”

  月亮从山毛榉树墙上升了起来，多瑙河从很远的地方送来潺潺的流水声。

  房间开始变黑，月亮躲进云层里，光线暗淡下来，最后从低矮的小木屋中完全消失了。你的脸庞上几根跳跃着透出光亮的发丝隐匿在沉沉的夜色里。乐曲进入低潮，从你微颤的指尖滑出的几个极深沉的音符正渐渐地弱下去。

  浪尖上发光的银币不见了，河水在无声的潜流，四周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你和她相对坐在草坪上。长久的对视，如同经历了一个世纪。你那能够敏锐地感受音乐的耳朵，上帝正让美妙的旋律在那儿逐渐消失掉。

  “也许这就是命运。”

  你没有看到她嘴唇的蠕动，好象是从另一世界传来的声音。这双眸子依旧很清澈，如同两泓秋水，你一直望到最后一缕月光也浸没在这双眼底，微皱的秋水里。她起身走了，飘飞的裙裾一闪一闪的，终于消逝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的后面，消逝在林荫道的尽头。

  无边的夜静静的躺卧在你的四周。

  停驻于琴键上的手指缓慢地起伏，降D大调的小快板响了起来。云层的边缘透出微明，月亮从深蓝色的天宇中走了出来，清辉再度步入这间低矮的木屋。斜逸在窗前的一枝柳条在白色的琴键上摇动它的清影，到处都是月光的影子。

  如同一大片涌动的春潮，乐曲在展开。漫过青草地，漫过柳林，漫过一丛丛山毛榉，漫过尖顶的教堂，漫过整个多瑙河。一丛丛树林，一片片开阔地，一幢幢躺在密林深处爬满葡萄藤的小屋都笼罩在无所不至的月光下。透明的空气里，菩提树叶的清香阵阵吹拂开来。多瑙河水夹杂一片清辉匆匆地奔向远方。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夜莺的歌声，仿佛从已逝的岁月里又唤会一种温情。乐曲在你跳跃的指尖漫延开来，整个夜空都充溢着一种声音。

  地平线的那一边，沙滩上两行延伸的足印被淹没了。

  海浪排成一道道小山，翻卷着向岩岸推进、推进，耸起的一簇簇浪峰如一群奔腾的马，距离在缩短、缩短，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岩岸依旧壁立，破碎的浪花闪着微光跌落在无边的黑暗里。海，被激怒了，浪涛一层层奔涌，从四面八方呼喊着去撞击高大的岩岸。命运正经历一次次的毁灭和再生。

  你有力地在琴键上敲击出一串串琴音，一声比一声更清晰，更响亮。

  “特——蕾——莎！”

  你奔跑在卡伦山麓，从低沉的喉管里发出声声哀鸣。月光在枝桠间拉起一张张密网，捕捉住风和你的每一声呼号。悲恸的余响在丛林间萦回。

  一所哥特式殿堂里奏起庄严的乐曲，婚礼正在举行。尤里亚的名字前面被冠以一个高贵的姓氏。

  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十二分音符交织在一起，你的头颅随跳动的手指在一同起伏。

  你立在山顶上，多瑙河在你脚下扬波，它从很远的地方流来，又向很远的地方奔去，是什么在召唤着它，这难道也是一种命运？

  最后一次琶音巨浪仿佛夏日草原上空卷过的暴雨，很快就停止了，乐曲终止了。

屋外几株白桦树哗哗地传来树叶的碰撞声。亘古的月亮悬在天宇的中间，一如继往的将她的清辉投射下来。

（原创作品：樊剑勇1990年写于雨山旧居；原文载《江南文学》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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