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秃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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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来长得丑,蒜鼻豁嘴,头上长瘌子,蓄不了发,人送诨号“秃子光”。他不仅长相不入眼,且生性顽劣,干的都是上房揭瓦、下田摸瓜的事,父母头疼,乡邻嫌恶。

他家紧挨着镇上的码头。大富水虽算不上气势磅礴,但来往船只颇为频繁,河面上的景象也显出几分壮观。十三岁那年,有两只大船停靠在码头。船看上去很普通,但围观议论的人不少。因为船上有人在咿咿呀呀吊着嗓子。这是往县城去的戏班。停靠半日,戏班的船往县城方向去了。

戏班的船还没从眼前完全消失,他就跑回家,把锅里几个炕馍全部打了包,又去菜园扯了几个黄瓜,摸了烧饼摊上的几个烧饼。卖烧饼的转身发现是他,也不追赶,只骂了一声“秃儿子”。他身无分文,搭不上便船,硬是沿着大富水走了一整天,走到了县城。

戏班是县城首富请来为老母祝寿的,连唱七天,他便连看了七天。戏看完了,脸也饿绿了。看着戏班打点行装,他魂不附体。等到戏班离开县城的时候,他托人给父母捎信,从今以后他是戏班的人。

十年之后,有一个青年找到汉口福兴戏班。他站立堂前,向班主自报家门,请求搭班入行。他的一番话引得戏班几个人掩嘴偷笑。班主仔细瞧他,秃头,蒜鼻,豁嘴,如此模样,莫说上台,假使真能唱戏,扮个丑角倒罢了,怎么可能担小生?班主只字未言,兀自捧起茶杯,低下头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声音很响地啜了一口茶。

堂前之人正是秃子光。见班主摆出送客的姿态,他竟然没有半分张惶。他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到地上,然后向班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道:“献丑了。”当场来了《凤仪亭》中的两段。先是吕布与王允对饮,再是吕布与貂婵调情,活脱脱一个骄横好色的匹夫莽汉。唱罢,班主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早忘了一杯茶一直端在唇边,已有半柱香的工夫。堂上其他几个人突然齐声叫了一声“好”。

接下来的一个月,福兴戏班每天都挂他的“旗”。《柜中缘》、《白蛇传》、《长坂坡》,水袖功、扇子功、翎子功。秃子光在台上唱腔圆润,韵味超群,行似秋风落叶,站如玉树婷婷,武戏的身段和表演更是令人叫绝。秃子光声名鹊起。汉口报界评论他与京城杨小楼好有一比。

一些新秀慕名而来,拜秃子光为师。他最满意的弟子是花云桥和白牡丹。当花云桥和白牡丹在汉口唱出名头后,秃子光渐渐淡出舞台,深居简出。

1938年,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汉口。汉口一夜之间,好像汹涌的潮水溃堤,人们都在逃离,脸上写着慌乱和惊骇。大多数戏园都关门歇业,只有极少数在夜晚来临时,依然醉生梦死。

一天,白牡丹到秃子光住所向师傅辞行。她和戏剧社的十几个年轻艺人决定离开汉口。她说,日本人刚刚在南京屠城,我们怎能坐以待毙?我们坚决不为日本人唱戏,我们要一路宣传抗日,走到重庆去。秃子光问及花云桥,他知道白牡丹正与花云桥相恋。白牡丹怅然道:“人各有志,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汉口的冬天,虽不是滴水成冰,但也是一种慢慢渗透到骨子里的冷,十指外露,不知不觉会冻得关节僵硬不能弯曲。久未露面的秃子光忽然夜访花云桥。花云桥赶紧为老师请茶让座。秃子光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壶酒道:“天寒地冻,还是喝酒暖暖身子吧。很久没见了,今天陪师傅喝一杯,如何?”花云桥恭敬从命。

三杯酒入肚,秃子光问:“你随我学戏有七八年了吧?”

“感谢师傅教诲,从十六岁开始,整整八年零九个月。”

“你记得倒清楚。弟子当中,你悟性最好,白牡丹最能吃苦。师傅有一个心愿未了,指望有一天喝你们俩的喜酒。”

花云桥脸色黯然。“让师傅您老失望了。活在乱世,只能苟且。怎奈她过于倔强,我实难留住她。”

“我懂了。来,喝干这最后一杯吧。时间到了,该走了。”

翌日,秃子光离开了汉口,从人们视线里彻底消失。连白牡丹也再未见到过师傅。花云桥再也没有走上戏台,听说一夜之间嗓子哑了。

抗战胜利后,有人在五台山见到一位老僧人,蒜鼻,豁嘴,仿似曾经红极一时的汉剧名伶秃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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