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了又开,三妗子呆呆地望着这些粉嫩嫩的桃花,丝丝惆怅涌上心头。那一簇簇霞粉的、雪白的桃花似乎看出了她的惆怅,在轻风的吹拂下,纷纷飘落在她花白的发际,宁可牺牲自己,也想亮丽一下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妇人。可三今妗子看着这些落叶,心情愈发灰暗。
四十多年前自己就象这桃花一样鲜艳明媚。如今,岁月的沟壑已深深地刻在自己沧桑的脸上,眼看着两对孙子孙女渐渐长大,可是她心中思念的那个人究竟在哪里?何时才能相见?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桃花刚刚露出花骨朵,就被一场大风吹得稀稀疏疏。一天午饭后,她正准备收拾碗筷,看见他牵着马进了院子,急匆匆地收拾了一下,吃了口饭,便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上,严肃地说:“部队要南下了,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他看了看门外的桃花:“明年桃花再开时,我一定回来看你们,你要替我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说完他看了眼两个已经午睡的儿子,扭头便消失在大风中。
她来不急多想,抓起一件刚刚缝制好的夹袄,追了上去,满眼泪花叮嘱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等你。”
第二年桃花开了,三妗子每天守望在桃树下,望着村边的小路。可是三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她恐怕自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想想自己带着孩子们走过的风雨历程、坎坎坷坷,她的心又一次钻心地疼,那不堪回首的放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
记不清那是他走后的第几个年头,他的爷爷因地主成分在一次批斗中被乱石砸死。他父亲、还有叔伯为了逃难,早已不知向,直至现在杳无音信。爷爷的尸体被扔在村边的旧戏台下,一直无人敢去问津。眼看着尸体渐渐腐烂,她的内心痛苦地挣扎着,如果不将老人尸骨入土,她怕他回来后埋怨自己,可一旦有人发现她去收尸,遭殃的将是她和孩子。
她选择了冒险。
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深更,她带了一个塑料袋子偷偷去村边,将爷爷的几根骨头捡到袋子里,偷偷拿到一个山岗下埋了,她不敢声张,只是悄悄记住了那个位置,埋好后,她将下午专门蒸的窝头供在了未敢堆起的坟头,烧了些自己用银粉刷的纸捏成的小元宝。深夜的山岗静得可怕,漆黑空灵,似乎随时可以听到冤魂的惨叫,她下意识地看看周围,挪挪身子,背靠着山岗下的土沿,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心疼这位可怜的爷爷死得如此悲惨,痛恨自己那个男人,一走几年连个信都没有,让她一个人苦撑着这个家,她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但她为了两个儿子,咬牙坚持着,日子再苦,她相信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她盼着那个男人会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午后,凯旋归来。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她将他们都送入学校,并严格要求,她希望他们能学好知识,长大不要再过这样的苦日子。孩子们很争气,学习用功。大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超过了中专录取线好几十分。那天,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对她来说已经不知道生活中何为喜事。
可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学校并未录取他的儿子,因为他们的成分是地主。她又一次限入了绝望,那晚她跪在自己家院子里嚎啕大哭,感觉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愤恨世道的不公和人生的无奈。哭完,她劝慰孩子:“儿呀,世道对咱们不公,咱们自己不能放弃自己,你就先跟娘一起种地过日子,娘就不信,这老天爷还能不让咱活下去。”
终有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三妗子依然守在桃树下眺望,这时走来一个陌生人,她仔细辨认,还是不认识,她正打算灰心地离去,这个人却开口问道:“你是桃花吗”她诧异地打量着这个人,原来他是来送一封信。她颤抖地打开信封,叫来了儿子。他终于有音讯了,是他的信,他在四川。
原来他因为成分,在部队一直未敢提家里的情况,即便如此,他还被关过七个月的牛棚,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在那里又成了家,直到落实政策后,他才开始打听她和孩子们的情况,只要遇有乡人,他便会打听她们的情况,直到一位同乡人去那里当兵,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才打听到她和孩子们还活着,一直在村里守着这个家。
听到这个消息,他夜夜无眠,落叶归根的欲望愈发强烈。在后来这位老伴过世后,他下定决心要回到家,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家。
那夜,她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些字她全认得似的。第二天,她立即让儿子写了回信,并打发小儿子启程去接他回来。
那几天,她坐卧不安,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做了床崭新的被褥,提前好几天开始准备家乡的饭菜。她想象不出快半个世纪后的那个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是否还能认得出?
在他们回来的那天,她一大早穿上了孩子们几年前为她买的新衣服,她一直未舍得穿过,那是一件紫色带花的风衣。改革开放后,孩子们凭着自己的勤奋,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几年前还把老宅子翻盖了。孩子们知道她这辈子吃了不少苦,想着法子孝顺她。但她总很节俭,孩子们买的衣服总是压着箱底。她对着镜子把那一头银丝梳理整齐,一边卡了一个小黑卡子,看上去利落很多,脸上还涂了雪花膏。
当她听到火车的笛鸣声,知道他们要回来了,村里只通一趟火车,是终点站。她早早地就站在那片桃花下等候。原来的桃树已变成了桃林,一阵清风吹来, 那些桃花象蝴蝶一样扑打着翅膀,翩翩起舞, 好像又一次读懂了她,和她一起欣喜地等着自己的心上人。她伸手摸着这些桃花,开心地笑了。
这时听到了人声的嘈杂,只见几个孙子孙女们簇拥着小儿子和背上的老头子走过来,她的心剧烈地抖动,“砰砰”地跳着,想要先她跑过去见那个老老垂已的人。她的脚无法挪动,手也哆嗦起来,眼睛模糊得看不清儿子的脸,她用手擦了擦眼睛,才看清儿子背上那个人,那个曾经年轻英俊的男人,如今蜷缩在儿子的背上,但他的眼神,那个熟悉的眼神,也在满眼泪花地看着她。
六年后,她的男人走了,走得很安详,临走前,他躺在她的臂弯里,深情地说:“桃花,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再回到家,我知足了”。
一个月后,三妗子也去了,也去得很安详。
门外的桃花又开了,开了将近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