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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正是卯时,殿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侍女柔儿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脚踏空就摔在了我的软榻前,一脸惊恐道:“娘……娘娘,摄……摄政王来了。”
我嗤笑一声,半撑起身子坐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发髻,披了件大氅,见柔儿还跪着,浑身抖如筛糠,才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合宫上下,小到宫女太监,大到文武百官,提到摄政王慕容纾,谁不害怕?就连我,不也怕了他这么多年吗?
我收敛起笑意,对宫人道:“宣摄政王觐见吧。”
其实我这句话是很可笑的,见不见不是我说了算的,他要见我,何时见我,就连皇帝陛下也是不敢吭声的。
我这样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地保持了皇家最后的尊严罢了。
(1)
我叫慕容嫣,前朝大司马慕容白的长女,三岁那年,父亲请了大司命为我占卜。
大司命说,天降贵女,十三年后,此女将母仪天下。
父亲听后脸色并不好看,在旁人看来极尽荣华之事,在我,包括整个慕容家族,可能是灭顶之灾。
果然,在我十五岁时,宫廷发生夺嫡之争,几位皇子互相残杀,死的死伤的伤,理由竟是出奇一致的可笑——
他们都争先恐后要娶我。
我笑,这哪是什么天降贵女,分明是天降灾星嘛。
皇帝大怒,继而殃及鱼池,可还未及对我们慕容家做出任何裁决时。家逢变故,我这个贵女瞬息间堕入泥潭。
那一年,祖母病逝,父亲战死,家丁逃得逃散得散,我放了一把大火,把慕容家烧个干干净净。
家族不幸的同时,国家也遭了难。
西戎铁骑就在这时趁乱打了进来,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盛京,杀光皇室成员,并把皇帝的头颅悬在城门口示众三天三夜。
那几日,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不过,西戎大君只坐了几个月的龙椅后便觉无趣,随便扶持了一名皇室子弟当了傀儡皇帝。
彼时,我正混迹在流民里,苦苦求生。但是一位亲兵统领抓住了我,说我长得跟什么画像中人一样,经过反复确认,才证实了我的身份。
就这样,我迷迷糊糊被他们带进了皇宫。又迷迷糊糊地被册封为中宫皇后。
那年,我刚好十六岁。
反正我是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的。
所谓天命所归,只不过是胜利者手中把玩的棋子。
而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玩棋之人,正是慕容纾。
我是在进宫当日见到慕容纾的。
那日,我与小皇帝刚结束封后大典,步入后宫时,便见坤宁宫的玉阶上默立一人,他身着蓝色锦袍,夜风吹着墨发,眼眸漆黑,容颜如玉。
他就那样冷冷瞧着我们,许久,许久。
然后缓步走下台阶,朝着我们行了君臣大礼。
小皇帝吓傻了,直接瘫倒,嘴唇哆嗦,跟见了恶鬼似的——
“摄……摄……摄政王?”
什么摄政王?我完全没反应过来。
只知道,我与慕容纾已经六年未见了,而我从来都不敢去想——
他,竟然,还活着。
(2)
我挺直了脊背,看着慕容纾踏入殿内。
他今时并未穿朝服,头发高高束起,外披一玄色大氅,冷冽贵气,满眼里俱是肃杀之气。
他并未同我行礼,就这样冷冷看着我,带着平日里那种倨傲的神情。
“摄政王见本宫所为何事?”
“来告诉娘娘一件喜事。”
他笑起来,笑得温润如水,却偏偏叫我惧怕。
因为他每如此笑,朝堂必生事端。
果然,他看着我,开口道——
“杨云舒被我找到了。”
我笑笑,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手上发着颤,止都止不住。
我那软弱无能的皇帝夫君,自登基那日起,就活在水深火热里,一面受西戎人的摧残,一面还要受慕容纾的打压。
没日没夜的精神折磨让他早就病入膏肓,只求一死。
我记得有一次他于病榻前抓住我的手,哀声求我——
“朕自知命不久矣,但舒儿还小,你能不能去求求摄政王,请……善待他……放他出宫,远离朝堂……”
我用力点着头。
我答应过陛下,一定会尽力保全舒儿,哪怕用我的生命。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已经刺入了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只冷冷回瞪着他,带着十二分的恨意——
“慕容纾,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慌什么,杨云舒又不是你亲生的。”
我的掌心已经渗出了血水,指甲齐根折断。
我答应过杨铎,一定会保住舒儿,不再让舒儿步他的后尘,所以一个月前已经让暗卫悄悄将他送出宫去了。
我以为天下之大,慕容纾定难再找到了。
他才七岁,长得水嫩可爱,每当他眨巴着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软糯糯地唤我“母后”时,我便会恍惚,舒儿就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忘了,我那软弱无能的夫君已经被吓破了胆, 自他登基以来,纵使后宫佳丽三千,也再无子嗣所出。
我再次绝望到清醒,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想透过他深泉一般的眸子找回从前那个温润的小少年,可惜已经找不到了。他到底不是当初那个慕容纾了。
年少时的慕容纾脾气是再好不过的,不管我如何淘气,贪玩,闯祸,他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为我收拾烂摊子。
记得有一次,我把一只蟑螂夹在老夫子的书页里,结果把他吓得半死。
我被关进房间,父亲用一根手指粗的藤条打我手心,我疼得鬼哭狼嚎,慕容纾就站在门外,哭着求爹绕了我。
他似乎比我哭得还要凶,爹被他哭得烦了,扔掉手中的藤条,指着他道——
“都是你给惯的,今晚你也不许吃饭。你俩一起闭门思过吧。”
慕容纾跑进来跪在我面前,捧起我的手,轻轻吹着,眼泪流进我的掌心里,痒痒的。
物是人非。
现在的慕容纾手里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而面对我,他应该恨不得我去死吧。
他冷眼看了看我,转身离去。
“哥哥。”
我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忘了有多久,我再也没这样唤过他了。
我看着他身形一顿,停下了步子,却没有转身,就那样背对着我,静静立着。
“收手吧。”
“你有恨,就冲我一个人来,你的怨,就让我一个人承受,请放过其他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依旧没有说话,抬脚跨过了门槛,身影远远而去。
(3)
圣德三年,也就是我十九岁那年,文德皇帝杨铎驾崩了,同年,摄政王扶持年仅十岁的杨云舒登基为帝,于是,我便在那一年,成了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我一直觉得当年大司命对我的判词里是有后半段的,比如享尽荣华,却孤独终老云云,或者还有更难听的。只是大家都被“母仪天下”四个字闪瞎了眼睛,看不到、听不到,也不关心罢了。
可纵观历史天下,我到底算哪门子的太后。
我常年被慕容纾囚禁于坤宁宫,皇帝他不让我见,说是长于妇人之手,性格太过优柔寡断,他要亲自调教。
听御前的太监奏报,他每日都给舒儿布置很多繁杂的功课,稍有疏漏,就用竹节击打手心,还不准太医来看。
小小的孩儿整夜整夜疼得咬着被角,眼泪止都止不住,却一声不吭。公公心疼他,告诉他也许哭出来就不那么疼了。
舒儿摇摇头,只说不想母后担心。
他可是九五之尊,却要受到这样的屈辱,整个大燕的尊严都被慕容纾踩在脚下。
有忠心的臣子实在看不过眼,早朝时触了柱子,企图用自己的血来唤醒朝臣觉醒,可是慕容纾竟当着舒儿的面,斩杀了数名同党。
温热的血喷了舒儿一脸。
当夜,舒儿就发起了高热,昏迷中一直叫我。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去求慕容纾,求他让我见舒儿一命。
我在太极殿整整等了他两个时辰,他姗姗而来,匆匆看了我一眼便道——
他是帝王,总得经历一些事才能长大。
说着便挂起自己的外氅,靠在我另一侧的软榻上看书。
灯烛的光影朦朦胧胧打在他侧脸上,他的面部轮廓变得异常柔和而温暖,与白日那个在前殿杀伐狠绝之人截然不同。
慕容纾似乎觉察到我在看他,颇有些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良久,我喃喃道——
“慕容纾,你还记不记得年幼时的我们,是怎么样的?”
我知道他没有忘,也忘不了,可我也不敢记得,那是我们之间仅存的美好回忆。
他大我三岁。
他娘梅姨是爹远征漠北途中捡回来的女子,
她长得美极了,像仙女一样美。
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子,会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书,眉目清秀,温温柔柔的,像一朵初春绽放在枝头的花。看见我时,也总会放下手中的书,朝我招招手,声音也柔柔的:“阿嫣,快过来。”
父亲对她痴心一片,当初不顾全家人反对纳她为妾,祖母骂她祸水,我娘也很讨厌她,时不时给她使点绊子。她在慕容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身子也一直不大好,靠药养着。
她嫁来慕容家的第二年就生下了慕容纾,那年,大雪封山,爹外出打仗,娘收买了府里的下人,在梅姨的安胎药里下了料导致梅姨早产,梅姨在自己房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晚上,而各处院落的门都被娘锁死了,生死一线,是曾服侍过梅姨的丫头冒死从狗洞钻出去,找到一位心善的稳婆,才救了母子二人性命。
自那之后,梅姨身子更不好了,总是病恹恹的,反而更添了几分弱柳扶风的美。
爹因此更加喜欢她,也更加讨厌娘了。
是故,我出生时,慕容纾已经三岁了。
可是我却非常喜欢慕容纾,总是爱黏着他,虽然他是庶出,但到底是慕容家的长房长子,祖母倒也颇看中他。
慕容纾长得很像他娘,五官精致,容颜如画,在爹的调教下又能文能武的,所以不知被多少闺阁女子偷偷惦记着。
而更大胆点的女子还会偷偷找上我,给我手里塞情书或荷包什么的,我当然知道是啥意思,直接讹了她一顿后,把东西统统扔河里了。
慕容纾十五岁时,家里张罗着给他说亲了,爹发了帖子,请了各家小姐来府上做客。
那些小姐们在园子里赏花,个个长得貌美如花,我拉着哥哥去看。
我问他:“你喜欢她们中的哪一个?”
哥哥摇了摇头。
于是我便撸起袖子,冲到那群小姐们面前大声嚷嚷:“哥哥说一个都没看上你们,你们长得还没我哥哥好看,根本配不上他。”
刚好爹经过,见此情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掌了我一记耳光。
这还是爹第一次打我耳光,下手不是很重,却让我在名门闺秀面前丢尽了脸面,我气得大哭,转身就跑出了门。
我一路跑一路掉泪,等到反应过来时天都已经黑了。
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见四周都是密林,脚下是又圆又滑的石头,不远处还能听到狼嚎。
我心里害怕极了,提起裙裾就往有光的地方跑,奈何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重向后倒去,却被一人稳稳接住。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清清凉凉的薄荷味,我听见他的叹息声,轻而又轻:“阿嫣,你太任性了,爹都快急疯了,快随哥哥回家吧。”
我伏在哥哥怀里大哭了一场,然后撒娇说让他背我。
他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尖道:“都大姑娘啦。”但还是转身弯下了腰。
我伏在哥哥背上,眼皮直打架,那夜的星光是暖的,照着我们回家的路。
而我在睡着之前呓语般地对他说:“哥哥不要娶嫂嫂,阿嫣不喜欢嫂嫂。”
哥哥没有说话,但步子却很稳,很久很久后,我似又听见他极轻极轻的一句回答——
“好!”
(4)
大殿内静得可怕,我望着他,轻轻道:“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慕容纾不语。
良久,他起身,走近我,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眸光中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如初。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你去看看他吧,死了,可就见不着了。”
舒儿真的快病死了。
小小的他火球一样烫,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听说我来了,勉力睁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吐不出半个字。
我走到他床边,握住他的小手,噙着眼泪告诉他要坚强。
“舒儿,自个儿的命自个儿担着,若你自己都放弃了,就真的没救了。”
杨云舒似乎听懂了,他点点头,眼泪顺着眼角划向了耳根,哑着嗓子与我对口型,我也懂了。
他说,他会好起来的。
我拍拍他的手背,还是离开了。
他是个帝王,若是条真龙,就该学会如何浴火重生。
年关一过,杨云舒竟真的奇迹般好了。他也终于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慕容纾有求必应,也不整日里吵吵闹闹要见我,各项功课也做得有模有样。
不久,西戎遣使来朝,按照惯例,在宣德殿设宴,席间,不知使者哪句话冲撞了慕容纾,竟被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枭首。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个道理连三岁孩童都懂,慕容纾如何不知。
在座之人都心有余悸,同时忆起多年前的那场浩劫——
西戎大军直驱杀入皇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燕皇帝在西戎大君的胯下苟延求生,还是被他一剑枭首,并将他的头颅悬在城门口风干。
他们的凶残,有目共睹,现如今却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如今的慕容纾早已不是过去的慕容纾了。这么些年的蛰伏隐忍早已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慕容纾这样直接导致了两国交恶,果然不久就听闻西戎卷土来犯。
对此,慕容纾抽动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来得正好。”
顽固的大臣哭昏在大殿,大骂他置天下兴亡于不顾,被慕容纾用砚台砸破了头。
其实,我能够理解慕容纾。
对他曾经的遭遇也略有耳闻,曾有落魄的秀才酒后撰了一篇文骂他。
提到他为人不齿的一些宫闱秘事,大动荡时,他曾靠一张俊俏的容颜献媚于大君,堂堂七尺男儿沦为娈童,据说慕容纾很受宠,大君为了他把整个中原王朝都推翻了,还把摄政之权交到他手中,原来自古祸水皆美色,男人也不例外。
那些文字写得很露骨,却远不及他的经历来得屈辱。
听闻,西戎的大君完颜煌是个变态的性施虐癖,他极好男色且性格狂躁,常常对手下男宠处以极刑,并以此为乐。
无数姿容绝艳的男宠惨死在宫中。
我曾不经间看到过慕容纾手腕处裸露的一抹旧疤,触目惊心,深可见骨,很难想象在他身上还有多少处这样的伤痕。
那是总不能抹去的耻辱。
怎能不恨?
(5)
一听西戎来袭,朝中的文武百官都被吓破了胆,整个朝野武将式微,就在慕容纾一筹莫展之际,杨云舒站了起来,拔出天子佩剑,对群臣吆喝:“朕与摄政王一同西征,若有违者,杀无赦!”
慕容纾有些诧异地看着龙座上的小皇帝,他才十一岁,拿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也许天子之威让那些保皇派的大臣即刻觉醒,西征大局已定,群臣上下一心,整装待发。
出征的前一日刚好是上元节。
往年,我都要陪同皇帝到宣德楼上看教坊歌舞和焰火表演。
今年与往年不同了,舒儿牵着我一同登上城楼,与三千将士举杯同庆,预祝西征军早日凯旋,我大燕国运昌隆,海晏河清。
慕容纾就站在我身后,这原本是僭越之举,却无人敢说什么。
目及处,遥看灯火如星海璀璨,远处的灯市热闹至极,远远也能闻见人声如沸。
记得幼时我便喜欢京都的上元夜,可是没有哪家闺阁小姐独自出门逛夜市的,于是我便缠着慕容纾。
他便偷偷带我从后门溜出去。
我还记得那时花灯结串,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赏灯猜谜,沿街的水面上莲灯盏盏如流萤,随波流入了远方。
我执意要去放莲灯,于是挑了其中最大的一盏,闭着眼睛把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说了出来。
那盏灯带着我沉沉的心愿流向远方,流入我未来无数次的梦境里。
哥哥笑着看着我,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不肯说,我问他,他也不说。
我佯装生气。
他才低低笑出声,点着我的额头道:“好啦,真拿你没办法。”
“我许的愿望是,希望我家阿嫣许的愿望都能成真。”
我忽然红了脸。
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哥哥能一辈子陪着我,一辈子只宠爱我一个人。
我知道这是个奢侈的梦,不可能实现的梦。便无端生闷气,故意不理他,他追问,我也不理他。
他也不生气,只是哄我,承诺给我买许多好吃的,正闹着,一朵烟火忽然在我耳畔炸响,我措不及防便躲进哥哥怀中。
原来并无不妥,只是今日,我也不知为何怀揣了与往日不同的心思,匆忙间抬起头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真好看,比天上的烟火,比璀璨的群星都要好看。
而哥哥此刻却做了一个更加大胆至极的举动,他忽然低下头,亲了我。
我们都到了明白那种微妙感情的年纪了。可是,他是我哥哥啊。
随之而来的罪恶感瞬间涌上了我的大脑,我来不及思考,哭着跑开了。
而如今的场景与当日并无不同,却又有太多不同。
我低垂下眼帘,未曾察觉到有泪水自眼角滚落。许是城楼上的风太大了,把沙子吹进了眼睛里,我一只手扶住柔儿,一只手挡住眼睛,跟皇帝告了辞,先行回了宫。
慕容纾也下来了,在我后面跟了一小段距离,便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下。
可能宫宴上的酒太烈了,我贪杯多喝了几盅,这会酒意上涌只觉头昏脑涨,脚步也开始漂移。
他一把拉住我,我一回头就撞到他胸前,巨大的光束自他身后升起,一朵巨大的烟火在我们头顶炸开,他的脸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时光的洪流从未将我们冲散,我们还停留在原地,就像十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
可是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也就在那一夜,什么都变了。
那日,我和慕容纾回府时已近三更,家家阖户就寝,街上只有两条黄狗在叫,慕容府却灯火通明。
然后我们都以为府上遭了贼。
结果是真遭了贼—一个偷人的贼。
有小厮看到梅姨在街上私会男人,然后被爹当场擒获。
那个男人在我们进府时就看见了,他被父亲五花大绑捆起来绑在一棵树上,他已年过不惑,脸上有伤,眼神阴郁,眉宇间和慕容纾有七八分相似。
梅姨哭着抱着爹的腿,求他放过那个人。爹侧头刚好看见呆立门边的我们,眸中的怒火更盛,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纾,咬牙切齿地问梅姨:“你说实话,纾儿是谁的儿子?”
梅姨沉默着,只是流着泪,她的沉默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心惊肉跳。特别是祖母,翻了一个白眼就昏厥了过去。
紧接着梅姨也昏了过去,因为父亲已经放箭射杀了那名男子。
这是慕容纾和他父亲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临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合上,一直一直看着慕容纾。
后来祖母托人寻到了当初为梅姨接生的稳婆,稳婆如实向她陈述孩子是足月出生并非药物所致的事实。
那些天,父亲也病着,病好了以后自请出征东夷,不久后,便死在了战场上。
祖母和娘便把怨气全撒在了梅姨和慕容纾身上。
梅姨是被娘命令下人活活绞死的,慕容纾也被关押在府中的暗牢里。
那时我是多么天真,趁管家睡着偷走了地牢的钥匙,把他放了出来。
很多年后我都会后悔那个决定,我在无数个可怕的梦中惊醒,都会看到慕容纾手握利剑,满脸是血,全府上下都是尸山血海,娘倒在血泊中,看见我,朝我嘶喊让我快逃。
我愣在原地,没有哭没有叫也没有跑。直到宫内的侍卫赶来,带走了他。
从此,我们的命途分道扬镳,从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
不久后西戎就踏平了大燕国土,大批的皇族公主和后宫嫔妃,都沦为西戎士兵们的玩物。
慕容纾也在这场动乱中不知所踪。
那时我便想,也好,如果老死不相见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可以两清了,他日地府再见,便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吧。
远处的烟火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抬手去揉就听慕容纾忽然低声问我:“阿嫣,你有后悔过吗?”
我很想问问他后悔什么。
后悔我曾经放了他?还是后悔我喜欢他?
可我回答他的只有一个字,是。
我后悔了。
“我后悔放了你,让你杀我慕容家满门,还把我关在这深不见底的炼狱,让我守寡守到死。我宁愿……”
我已经泣不成声,把脸埋在掌心,让眼泪决堤——
“我宁愿在十六年前饿死在流民里,宁愿,宁愿从来不认识你。你知道吗?慕容纾,我真的好恨你——”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每当想起亲人在眼前惨死的情景,唯有发现只有仇恨才能支撑着彼此走下去。
慕容纾把我抱在怀中,可我们的心却依然隔山隔海隔日月,再也不愿意靠近半步。
良久,他放开我,转身离开。
(6)
慕容纾出征的那些日子我老是做噩梦。
我梦见他一身铠甲被无数刀剑刺穿,最后倒在血泊中。
醒来月明星稀,有不知名的鸟儿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梅树上叫,甚是凄凉哀婉。
我被叫得心烦意乱便叫来侍女柔儿,问外面什么鸟怎么大半夜叫个不停。
柔儿还未答话。有一面生的小宫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没听清,命她靠近些说,她被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柔儿急得上前揪住她道——
“说话呀,娘娘问你呢!”
小丫头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被吓得不轻,浑身哆嗦道——
“这种鸟叫夜枭,在奴婢的家乡有个说法,说……”
小丫头咬了咬唇,似乎在犹豫,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
“说,是一种善妒的鸟,它最看不惯有情人,每当相爱之人分离,它就开始数情郎的眉毛,等它一根一根数清了,那个人也就死了。”
“掌嘴!”柔儿一个巴掌打在那丫头脸上,“真是个没规没矩的丫头,敢在娘娘面前口无遮拦。”
我走出宫门,身后是那小丫头委屈地哭声。柔儿也跟了出来,给我披了一件雪狐袍。我立在那株梅树下,忽然发愤般用柳条抽打着梅枝,把那雀儿吓走了。
可是我多虑了。
慕容纾他竟安全回来了。
后来史册上对此次战役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
没有谁胜谁败,苦的是老百姓。
慕容纾这些年的筹备不容小觑,而西戎人也不是吃素的。
可是,他回来后尚未卸甲便又整装待发。
我想他是疯了,非要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拉上无数性命来抵他的恨意吗?
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把我囚禁在坤宁宫中,不得与皇帝见面,连我身边的宫人都撤换了。
朝中的局势、大燕与西戎的境况我一概不知,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病倒,太医开方问诊也不见起色,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慕容纾来看过我一次,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奢望求他,让他放弃攻打西戎。他看着我似笑非笑:“要我不出兵也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问他。
他缓缓地说:“嫁给我。”
我呆立当场。
慕容纾并非没有夫人,摄政王妃是一位姿容绝艳、命途多舛的皇室公主、杨云舒的亲姑姑清河公主。
她与慕容纾乃患难之交,当初西戎铁蹄踏入中原,她与慕容纾一同被完颜煌纳入后宫为奴为婢,忍辱负重,受尽了诸多非人的虐待,后来慕容纾娶了她,对她敬重有加,甚至言听计从。
清河公主的性子与他恰恰相反,她温婉和顺,知书识礼,有着一朝公主的端庄儒雅。
她知慕容纾对我无礼,便经常进宫赔罪。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太后,王爷他心里苦啊。”
从她的嘴里,我才更加详细地知道,国破之日,慕容纾所受的耻辱有多深。
她拿起绢帕,边拭泪边道——
“娘娘,你一定想象不到完颜煌是个怎样的人,他就是个变态。你也知道咱们王爷的性子有多倔,要不是他那张脸,他都死一百回了。”
“每次侍寝完,我都会偷偷去瞧他,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有很多次,我都怕他撑不下去了,他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时,口中却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后来,我听清他念的是哪两个字了,他说‘阿嫣’。”
“那时,我不知道阿嫣是谁,却感激那位姑娘,或许他就是靠着那个名字,那个让他心心念念之人,才熬过了那段不堪的岁月。”
“后来,不知为何他忽然想通了,开始献媚于大君,我知道,他那样一块硬骨头,不会轻易屈服。所以,他所有的隐忍和坚持都是为了今昔。”
“不怕娘娘你笑话,我们成婚十年一直相敬如宾,在外人面前恩爱有加,私底下,我们是知己,是战友,是同伴,却不是爱人。”
清河公主看了我一眼,继续道——
“他心里的那个人叫‘阿嫣”,也只有‘阿嫣’。”
想到此处,脸上忽然痒痒的。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的一片。倏然垂首嗤嗤笑出了声。
慕容纾有些恼怒,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双眼赤红——
“你笑什么?”
我笑出了眼泪:“你不觉得可笑吗,哥哥?你要娶当今的太后,你把皇帝置于何地?把清河公主置于何地?”
我摇了摇头——
“那么多条命,你娘的,我娘的,慕容家的,先帝的,太沉重了,活到死都忘不了。”
那么多亲人死在我们面前,是我们日日夜夜都不能忘的噩梦,也是我们之间永远跨不过的沟壑。
他伸手抚摸上我的脸,用年少时温柔的声音道:“那你哭什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像个小哭包。”
他用袖子擦干了我的眼泪后站起来,转过身去,小声说了句什么。可是我没听清。
晚上,清河公主来了,我依旧躺着恹恹得没精神。
她问:“娘娘觉得怎么样?”
我微笑:“死不了。”
清河公主温柔地坐到我床边,静静看着我道:“那么娘娘,你决定何时动手?”
他要怎样闹都行,可是以大燕现时的实力与西戎对抗,简直是以卵击石,我们最大的胜算只能是养精蓄锐,保存实力,以图来日。
可是慕容纾他不明白,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目,看不到民生哀怨,生灵涂炭,看不到长此以往大厦将倾,山河摇摇欲坠,为了私欲,他不惜玉石俱焚。
可是我却不能如此糊涂,清河公主也是。
杨铎是我丈夫,杨云舒与我有母子之情,我爹用性命护下来的江山怎么可能说断送就断送了。
这些年,我与舒儿表面上对慕容纾言听计从,安分守己,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经过诸方谋划,朝中多数文臣武将已经暗中听令于我。
除去慕容纾的计划已日渐成熟,等的只是一个契机。
“你不后悔吗?他毕竟是你丈夫。”
清河公主浅浅一笑,眸色幽深:“妾虽为女流,也知天下大义,他既然做错了事,身为妻子,定然不会让他再错下去。”
清河公主是我埋在慕容府最深的一颗棋子,只等那一日,确保万无一失。
(7)
慕容纾在出征前一晚来看我,将我扶起来。他一直没有说话,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直到我开口——
“哥,你说过要娶我为妻,是不是真的?”
他坐到我身边,凝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笑了起来:“那我们一起走吧,远离这一切,我们一起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可以忘记一切恩怨,而你,也把一切都忘了,好不好?”
他的眉皱了起来,眼底有一瞬间的光亮,随即很快暗淡,他低着头,搅动着手中的汤药,不敢看我:“别说傻话,喝药吧。”
我抬手打翻了药碗,苦笑出声:“王爷想要哀家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不如赐给哀家一碗鹤顶红,一了百了。”
他也不恼,吩咐宫人收拾了残盏,好脾气地哄我:“阿嫣,别闹小孩脾气,你乖乖地等着哥哥回来,我们……”
“是吗?等到你回来,哀家已变成了一个傻子,成了一个连三岁孩童都不如的怪物,到时候可就任你摆布了。”
他看着我,明白了一切,笑了笑:“成了傻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你可以忘记一切,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疼爱你,不好吗?”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命人偷偷给我下的药,等查出来时,我已经神思倦怠,容颜枯槁。
“到时候,我可以坐拥天下,而你将会是我唯一的皇后。”
“若天下和哀家只能选一个呢?”我咄咄逼人地让他做最后的选择。
身在深宫一十六年,我早就深谙宫廷谋略,我甚至想好了退路。只要他选择的是我,我将立刻开启手边的机关,我所坐的锦榻底下就是一个密道,直通皇城外一处密林,那里依山傍水,还有一处别院。我们完全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还是犹豫了,我从他眼中看到了对权力的贪婪和欲望,还有大仇未报的不甘。
殿内的滴漏轻响,烛光摇曳,他依旧容颜如画,岁月是有多偏爱好看的人啊,这么多年的风霜雕琢,仍不改旧颜色。
我已经与舒儿商量好了,若他坚持出兵,立刻将他截杀于坤宁宫,若他不来看我,也许计划就落空了。
所以大家都算准了他会来,包括他自己。
只见他站起来,转过身去——
“我们赌一赌吧,看看,是你的人先到,还是我的人。”
我心下大惊。
糟了!他竟然知道。
我与暗卫统领商量好了,等他一入宫内,潜伏在皇宫各处的暗卫都会埋伏坤宁宫,等慕容纾一出宫门,立即乱箭将其射杀。可是,若是他提前派人拦截,我们可就功败垂成了。
大殿内忽然静得出奇,只有更漏声声,时间忽然放慢了步调,可我却希望它可以再慢一点。
只是,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
殿外忽然响起了厮杀声,他进宫时所带的护卫纷纷倒在了刀剑之下。
他一瞬间慌了,不相信道:“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与此同时,殿门被人破开,一排排黑衣的弓弩手一瞬间涌了进来,弓箭齐齐对准了他。
我多想告诉他,给他最致命的一击,我想说,他众叛亲离了,连他的夫人都背叛了他。可是,我累了,我半撑起身子,唇角勾了勾,讥笑道:“哥哥,你输了。”
他侧头看了看我,眼中狠光一凛,伸手抓过我,抽刀横在我颈间,冷声道:“那倒未必。”
他挟持我走出了殿外。
我看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几颗星子挂在天边摇摇欲坠。
杨云舒穿着甲胄骑在马上,目光冷冷地盯着我们,寒声道:“放开我母后,朕可以考虑给你个全尸。”
舒儿今年十六了,眉宇间已经有了超越他年龄的狠绝,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个帝王。
慕容纾冷笑一声,将刀横在我的颈侧,高声道:“都退后,否则,我杀了她。”
将士们一步步往后退去,我疲惫道:“你杀了我吧,我陪你一起死,我们之间刚好做个了结。”
我抬起头,对着舒儿道:“皇帝,快放箭,错过了今时,你会后悔一辈子。”
杨云舒犹豫了,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动着,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时间一长,我怕新生变故。干脆心一横,闭上眼睛,一手握住他的剑,便朝自己的颈间抹去。
可是就在那个刹那,他察觉到了,立刻撤回剑,而他的另一只手已发力将我推倒在地。
就在此刻,箭羽呼啸而来,尽数没入他体内。
那一刻,我是茫然的,我没想到最后一刻,他会推开我。
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是当我看到他缓缓倒地,血流如注时,我才感觉心痛如绞。
我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爬去,将他抱在怀里,他的口中有鲜血汩汩而出,我抬起袖子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哭得撕心裂肺,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有那么多眼泪,心仿佛被人挖了个洞,所有的泪水都朝它流去,却怎么都填不满。
或许这一生,它都不能被填满。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我俯身去听,竟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握住他的手,把唇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答:“哥,我在的,我没事。”
“哥哥,咱们回家吧,咱们不争了,阿嫣不跟你争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
忽然觉得不恨了,不恨了啊。
哪怕他做再多的错事,哪怕他曾经多次伤害过我,哪怕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血海深仇,都不重要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过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原来所有的恨,都源自爱。
他笑了,咳嗽出更多的血,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一块寒凉如冰的东西落入我的掌心。
他很努力,很艰难地开合着双唇想说着什么,却没有了声音。
就在顷刻间,温度从他身上散去。
我的泪与他最后的气息缠绕,一点一点被夜风吹走。
此刻,无数的将士在我们身后默立,他们也曾一起同他上过战场,同生共死过,可是无人敢为他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杨云舒命人将我们分开,冷声命令将摄政王的尸骨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我求着舒儿给我留一块枯骨,杨云舒冷着一张脸,回答我的只有五个字——
“送太后回宫。”
(后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杨云舒幽禁在坤宁宫。他不让我涉足朝政,也撤换了我身边所有的宫人。只是派了一波又一波的说客来问我,慕容纾临终前有没有给过我什么东西。
我矢口否认,他们就把摄政王府翻了个底朝天,终是一无所获。
幽居的日子,我整日礼佛,再不过问世事。清河公主常来,我们就在一处聊些家常,共同怀念着一个人,而在这个世界上,连他的尸骨都未存留,能记住他的,只有我们了。
杨云舒也来过几次,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那块调动整个皇城禁卫军的兵符,那是慕容纾一生的心血,亦是一枚护身符,临终前他把它塞到我手中,定是想护我周全,不管杨云舒如何揣度我,猜忌我,总归他是不敢动我的。
他比别人更懂得人心叵测,帝王冷血。而坐在权力巅峰之人,亦会渐渐迷失心智,成为我们所不认识的模样。
而我一直在等。
等一个更伟大的君主出现。我会看着他慢慢长大,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带着我们大燕走向更好的未来。到那时,我一定会把兵符亲自交给他,让他带着我们大燕铁骑踏平西戎,征服四海。
而那时的我,一定是两鬓斑白,容颜沧桑了吧。
慕容纾会不会嫌弃我呢?
我想,不会的。
哥哥是最疼阿嫣的,是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