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不情愿地接过装着她亲儿子的骨灰盒,竟然撇了撇嘴说道:“你们随便处理下不就行了?还把我从那么远的家里喊来干嘛?他卡里还有多少钱?密码是多少?”
他是一个有着闪耀大眼睛的帅气大男孩,因为名字里有个“亮”字,同事们都亲切地称他为“亮仔”或者“亮亮”。
那时候,我对抑郁症没有丝毫的了解,我除了觉得亮亮很多时候的言语和行为让我不大舒服,但我却无法说出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我只能把这归结为我和他不是一类人。
亮亮刚刚大学毕业没几年,就来了我们公司。他入职的那一天,兴高采烈地和每个工位上的同事一一打了招呼。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戴着一个复古的前进帽,上身一件宽松的翻绒衬衫,下身一条肥大的直筒灰白格翻绒休闲裤,脚踩一双白色增高老爹鞋,活像一个时尚模特,与办公室清一色休闲T恤的同事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打量着格格不入的他,圆润的脸庞、健硕但不臃肿的身材、阳光却略带邪魅的笑容……我开始怀疑我们部门上司是不是情不自禁地把他招进来的,毕竟我们这个女上司是个标准的颜值控。“可千万别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啊!”我暗暗担心。
很快,我的想法应验了。
一.从不准时的亮亮
我是个对时间异常敏感的人,哪怕是聚会,也从来不会迟到,亮亮则和我截然相反。我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上9点,哪怕前一天大家都是准时下班,亮亮也绝对不会在第二天上午10点前出现。
有一次,跟客户约好了去讲方案,主讲人就是亮亮。快到约定时间的时候,带队的部门上司没见到亮亮,就给他打电话,问他到哪里了,他说在路上。上司催促他快一些后就独自先进去了。
等见到客户,寒暄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亮亮依然没有出现。上司有些急了,找了个理由出来给亮亮又去了一通电话,可亮亮依然是“在路上,快到了。”
上司猜测,或许是堵车。毕竟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堵车那是常态了。于是就只能再进去和客户东拉西扯等亮亮。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亮亮还是没出现。上司再次找了个机会出去问亮亮到哪里了。这不问还好,一问才知道,亮亮还在路上。
没办法了,不能一个上午都跟客户东拉西扯不谈正事吧?好在方案内容上司很熟,最后上司只能代替亮亮讲了。
下午,上司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亮亮,我们也就知道了上午发生的事情。
原来,亮亮第一次说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其实是睡过头了刚出门;第二次说自己在路上的时候,确实是快到了,但很可惜,是他自己认为的快到了,实际上,他把客户的地址弄错了;等到第三次说自己在路上的时候,那才是在正确的路上。
可是有什么用呢?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再继续等他,怕是上司都不知道要跟客户再闲扯些什么了。到时候大眼瞪小眼地尬笑吗?
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平日的迟到能忍,放客户鸽子也不能忍吧?可是,上司对他却并没有过度苛责,这事似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而亮亮,依然是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哪怕是事发的那天下午,见到帮他善后的上司,也看不出有丝毫的愧疚,似乎捅了这么大篓子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二.没人接得住的跳跃思维
亮亮是以创意策划的身份招进来的。他的工作就是了解客户需求,打开脑洞,最终形成项目方案。
可是,亮亮从来没有独自写过一份完整的策划方案。那天我们上司之所以能代替他在客户面前讲标,都是因为他写的所有破破碎碎的方案,最后都会再经过我们上司的手,改得面目全非。
除了方案写得乱七八糟,亮亮在策划会上也经常语出惊人。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一脚天上一脚地下。
跳出常规对于策划来说,原本是件好事,但是由于亮亮的想法过于“跳跃”,常常大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亮亮突然塞进来一个想法,反而搞得其他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完全搞不清他的意图。这时候,现场就会突然安静,大家甚至都能忘了该往下说哪句话。
突然的冷场,并不会让亮亮尴尬,他也不会去解释为什么这么想,更不会试图说服大家。他会笑嘻嘻地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受他影响。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亮亮总是会这么说。
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塞进来一个想法,于是大家又会呆住。只要有他在的策划会,总会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结束。当然,最终敲定的想法也不可能跟亮亮有丝毫的关系,毕竟,他的想法连“抛砖引玉”里的砖都算不上。
三.喜欢嘴巴占便宜的亮亮
就是这样一个上班迟到,方案写不出,创意不靠谱的亮亮,在女同事中的人缘却很好。
亮亮每天都会穿得“花枝招展”地来公司。他喜欢和女同事搭话,不管比他大还是小,不管是何种场合,只要是女同事,他都时不时的会逗弄几句,就连招他进来的女上司也不放过。
他喜欢斜倚在办公桌上,歪着头,眯着眼,和女同事们说一些暧昧的话语。他也喜欢独自一人在公司的茶歇小花园中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
我猜,他的这幅慵懒的样子,可能正戳中了女同事们心中坏男人的形象。以至于她们明知道他那些逗弄的话没有一丝真心,却没有一个人骂他赶他,而是各个沉醉其中。
不过,亮亮嘴巴不积德,手却很老实。哪怕是部门团建聚餐,大家都喝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亮亮也从来不会真正地去占女同事的便宜。
不过,亮亮似乎并不是一个有男友力的人,因为我从来没看到他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地去帮助任何一个女同事。哪怕是换桶装水,他也一次没有干过。
反而是我们部门那个女上司,像一个溺爱弟弟的姐姐般包容他,呵护他,关心他是不是穿得太少,惦记他有没有按时吃饭。
四.突然的陨落
我总觉得,人年轻的时候就应该积极向上、努力进取。因此,对于亮亮这种人,我无法产生丝毫的好感。我一直很好奇,他这样的人在公司里究竟能躺平多久,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忍无可忍的领导们扫地出门。
然而,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突然的一天,亮亮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是深秋的一个休息日的晚饭后,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突然手机“滴滴滴”连续不断地叫起来,是部门微信群:亮亮死了,是自杀!
怎么会?我下午还看到他发的朋友圈,前几天他还给他的猫室友用纸箱做猫窝,上班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什么异样啊,怎么会是自杀?是不是弄错了?就算他想躺平,也不至于完全不想起来了吧?
“是抑郁症,亮亮有很严重的抑郁症!”群里一个同事告诉大家。
第二天上班,我们部门的女上司才解开了大家的疑惑。
亮亮的抑郁症其实很严重,需要靠吃药来维持正常的生活。女上司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亮亮每每半夜无法入睡,女上司都会在微信里和他聊天,安慰开导他,哪怕是深夜。
亮亮没有女朋友,独自一人和一只橘猫生活在一个不大的公寓里。女上司怕他独处时胡思乱想,经常会在休息日把他约出来一起玩。
“我下午还和他在外面喝咖啡的,如果我能多跟他待一会儿,他肯定不会死!”女上司的眼眶红了。
那天晚上,亮亮给女上司发了一条告别的信息,女上司察觉不对劲,匆匆赶往亮亮家。可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亮亮挂在暖气片上,早没了生机。
我突然理解了他的慵懒,他的躺平。或许,每天睁眼面对这个世界,他都会觉得艰难和恐怖吧?可是他竟然还总是对我们保持着微笑和阳光,想为我们带来快乐。他就像黑暗中的一丝萤火,注定照不亮前路。那微弱的光亮,也只是他用生命在燃烧罢了。
亮亮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后事全是由女上司操办的。直到后事处理完,亮亮的母亲才不紧不慢地出现。
她很不情愿地接过装着她亲儿子的骨灰盒,竟然撇了撇嘴说道:“你们随便处理下不就行了?还把我从那么远的家里喊来干嘛?他卡里还有多少钱?密码是多少?”
那个时候,亮亮的卡里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只有女上司后来悄悄打进去的十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