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账单的折法

工体的霓虹灯像被水泡过的糖纸。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我数到第七个呕吐物形状的云团时,手机从裤兜滑进路边的冬青丛。弯腰去捞的瞬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地上做平板支撑。

"兄弟,别栽进去当肥料啊。"穿反光马甲的清洁工把扫帚横在绿化带前,他身后有辆三轮车,车斗里堆满彩带似的呕吐物和酒瓶盖,"这丛冬青上礼拜刚吃了个醉鬼的劳力士。"

我扶着膝盖直起身,发现这个动作比解开手机面容ID更难。清洁工袖口露出的半截文身是梵文"唵",在他扫过柏油路面的节奏里忽隐忽现。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在798画廊见过的行为艺术家,那人用拖把蘸墨汁在二十米宣纸上写《心经》。

"您这算街头艺术还是城市美容?"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他接过烟别在耳后,笤帚尖在路灯下划出个完美的圆:"都是服务行业,您往地上吐彩虹,我帮您画句号。"三轮车把手上挂着保温杯,杯身贴着褪色的"优秀环卫工作者"贴纸。

走到三里屯路转角时,代驾小哥的折叠车在减速带前跳起踢踏舞。他后颈粘着反光背心的荧光条,像条搁浅的发光水母。"哥要叫代驾吗?"他刹车时差点撞上路牌,"现在下单能领八折券。"

我盯着他电动车筐里的粉色头盔:"你这车能载人?"

"不能,"他咧嘴笑出虎牙,"但能载魂儿啊。"手机屏光映着他年轻的脸,锁屏壁纸是《英雄联盟》段位截图。我突然意识到,此刻他电动车把手上摇晃的接单量排名,和我酒柜里按年份排列的威士忌,可能是同一种勋章。

便利店的白炽灯总在凌晨三点达到某种神性。穿真丝睡袍的女人牵着泰迪犬进来时,我正在微波炉前研究第27秒就停止旋转的速食意面。泰迪犬戴着镶水钻的项圈,冲着关东煮柜台作揖。

"宝宝乖,妈妈给你买和牛棒棒糖。"女人说话带着晨间广播的温柔颤音。当她用镶钻手机壳扫码付款时,我注意到她脚上的毛绒拖鞋绣着某私立医院的logo——那家医院的心理咨询收费标准是2000/小时。

微波炉"叮"的一声,我的叉子戳破塑料膜时,听见她对店员说:"麻烦分开装,狗狗的餐具要单独包装。"店员把和牛棒棒糖装进印着法文的金色包装袋时,泰迪犬突然冲我的速食意面狂吠。

"宝宝不喜欢廉价碳水化合物的味道呢。"女人歉意地冲我微笑,腕间的沉香手串撞出木鱼般的轻响。我端着纸碗退到临街玻璃窗前,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和泰迪犬的影子进行某种沉默的哲学辩论。

东直门桥洞下的流浪汉裹着报纸翻了个身,他枕着的编织袋上印着"XX峰会纪念"。我数着步数经过时,他忽然开口:"兄弟,买故事吗?三块钱能听华尔街往事,五块钱附赠缅北历险记。"

我摸出所有钢镚放进他掉漆的星巴克纸杯:"来套典藏版。"

他盘腿坐直,脏辫在穿堂风里摇晃:"九八年我在曼哈顿操盘对冲基金,现在..."他拍拍身下的硬纸板,"对冲的是人生风险。"突然掀开外套,露出内衬缝满的各国钱币,"看,这是我集邮的优越感。"

使馆区的梧桐叶落在我肩上时,身后传来机车轰鸣。骑哈雷的姑娘单脚撑地,皮衣背后的天使翅膀涂鸦正在掉漆。"要搭死亡快车吗?"她抛来的口香糖在空中划出薄荷味的弧线,"刚在五环赢了群富二代,后座还热着。"

我指着她头盔上的卡通贴纸:"怎么贴着美团外卖?"

"上周送餐时顺手赢了场地下赛。"她转动油门,排气管震落几片枯叶,"那些公子哥的改装车贵我三十倍,但后视镜里永远只能看见我的尾灯。"后视镜挂着的平安符,红绳颜色和她发梢的挑染一模一样。

走到亮马河畔时,钓鱼大爷的夜光漂在墨色水面画星座。"小伙子,买条锦鲤放生吗?"他脚边的红色水桶里,鱼鳍划出的涟漪都是心电图形状,"五十块转好运,一百块包姻缘。"

我蹲下看鱼鳃开合:"这算命还是做生意?"

"都是许愿池嘛,"他掏出二维码牌,"雍和宫要排队,我这随时普渡。"突然从马甲兜里掏出个玻璃罐,"加二十送这罐朝阳群众特供鱼饵,上周举报传销窝点缴获的。"

天快亮时,我在711门口遇见穿校服的高中生。他校服背后画满抽象涂鸦,铅笔盒里装着卷边的《存在与虚无》."能借个火吗?"他问话时正用圆珠笔在便利贴上写诗,纸角印着"海淀区数学竞赛二等奖"。

我递打火机时,他指间夹着的薄荷味爆珠突然开口:"你看见的所有优越感,都是不同口味的创可贴。"河对岸传来晨跑团的脚步声,他们荧光色的运动鞋正在丈量城市褶皱,运动手环的绿光连成流动的星环。

清洁工的三轮车再次经过时,车斗里多了串断线的发光气球。他哼着走调的《夜上海》,反光条在晨雾里忽明忽暗。我突然想起昨晚在酒吧厕所,那个对着镜子补妆的男孩,他手机正在直播,美颜滤镜把瓷砖墙都柔化成天鹅绒。

代驾小哥的接单提示音在立交桥下回荡,像电子时代的更夫梆子。穿真丝睡袍的女人牵着泰迪犬走远,狗项圈的水钻在柏油路上拖出银河。流浪汉的鼾声里夹杂着各国货币的呓语,钓鱼大爷的锦鲤正在桶底撰写新的命运算法。

我站在便利店玻璃前吃完冷掉的意面,倒影里有个声音说:你看,清洁工的笤帚是权杖,代驾的折叠车是战马,流浪汉的编织袋是权谋家的地图,连泰迪犬的项圈都在进行加冕仪式。我们不过是用不同的乐器,演奏同一首名为"我很重要"的安魂曲。

晨跑团经过时带起的风,把我口袋里揉碎的酒吧收据吹向空中。那些数字在晨光里翻飞,像极了昨夜卡座上撒落的金箔纸——原来我们早就把人生账单,折成了炫耀的纸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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