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草根记事(五)------肥肠店的孤老头
(五)卖肥肠的老头
出了驷马桥顺着川陕公路往北走,首先是将军碑,然后是大湾,再往前走就是有名的天回镇了。天回镇出名的是那个传说,出名的是和剑阁齐名的豆腐,然而我从来没有吃过天回镇豆腐,天回镇给我的记忆,永远的记忆,是一碗我永远难以忘记的肥肠粉。
快到天回镇的时候,川陕公路上有个陡坡,虽然不能和秦岭或者阿坝里的比,但在以平坦著称的成都平原却是个异数。那时候还在读大学,整天想的都是浪漫的事情,听到一个高中同学已经在新都工作的消息,一到星期天,早饭不吃,便兴冲冲的蹬上单车就往新都奔。快到天回镇的时候,肚子已经开始有了骚动,忽然发现有一个可以滑行的下坡,先还以为是个缓坡,便放开双手任他滑行。(那时候技术还不错,双手脱把最好记录是从沙河堡蹬到九眼桥)哪想到速度越来越快,心头一慌,脚下一滑,双手虽然掌住了龙头,左裤脚却已经缠在了快速转动的脚板上,只听得兹兹做响,一阵凉意慢慢的从脚踝处越过膝盖向大腿延伸,惨了,裤子完蛋了,看着陡坡已尽,路边也有了一些店铺,正想低头看一下,眼前忽然恍过一个人影。。。。。不能撞人啊!我急中生智,龙头一拐,冲进了旁边的水沟,把车一丢,一屁股坐在了水沟沿上。刚松口气,便见一个老头慢慢走到面前。深兰色的中山装上一团团更黑黝的油渍,一块黑白相间的围巾缠在腰间,脚上套的则是一双当时普通得有些怪异的解放牌绿色胶鞋,更让我惊异的是他的头上居然还缠着诸葛巾,已经是90年代了,这个四川农民的代表物一般只有在四川的边远山区还能看见,没想到在平原中心居然也出现了,颇让我有些惊异。老头右手端的是一盆海椒面,紧紧的压在腰间,左手已经向我伸了过来。我迟疑了一下,对他笑了笑,自己爬了起来。老头脸上满布风霜的沟壑突然地震起来,随着脑袋的轻微晃动,山羊胡子也在空气中飘散,几颗残余的门牙间干涸的笑声,两个眼睛虽然快眯成两段河床,却是死死的往下方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下意识的忙把双腿夹紧,但是那条该死的裤子毫不理解我的尴尬,顺着线逢分开的破布这边夹住了,那边的便如面旗帜般在风中飘扬,半根大腿的白肉暴露在阳光下。“走嘛,到里面去做下,我拿针帮你缝一下!”老头终于止住了笑声,没等我把谢谢说完,已经跨过了水沟,进了旁边的一个没有店名的铺面。能有个地方歇歇脚也好,我把单车提到门口,也走了进去。
铺面不大,只有四张旧式方桌,每个桌子前后配着一根长凳。两边墙上贴着几幅过期的明星月历。屋正中贴着一幅毛大爷的画像,虽然沾满了灰尘,但看那纸张,大概也就一两年的光景画像左边是一个碗架,胡乱放着一个盛着筷子的筲箕和几十个大小碗碟。右边是一个小门,门后面一阵热气在晃动,应该是个小饭馆吧,不晓得卖不卖早点。我正想着,老头端着针线盒子从小门走了出来,“过来,做到这里,我帮你缝一下!”“哦”我答应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那根长凳上坐下。他示意我把左脚放在凳子上,自己找了根矮凳坐上,戴上老花眼镜,开始穿起针眼来。左脚放上长凳,身子自然的倾向右方,小门开着,屋里的东西便一望无遗。一张窄木床紧靠着小门边的墙壁,上面堆满了衣物,另一面则放着一个案板,案板下面堆着几袋面粉,上面则放着一个大盆子,里面装的什么看不清楚,只看见盆子旁边有几个小盆子和几个应该是装调料的瓶子碟子和一个装着豆芽的大筲箕。案板旁边又是一个小门,小门外一个炭炉上一口大锅正冒着热气。在成都生活了这么久,怎不会明白这是什么店?我开口说道。“大爷,你们这里卖肥肠粉的撒?”“啊,双流白家肥肠粉。。。”老头没抬头,开始找着下针的地方。“哦。”我见他没理会我的暗示,也不好意思明说,可怜的肚子却勇敢的表达的意见,可怜的叫唤了两声。老头这才抬起头,双眼从眼镜上方把我看着,“还没吃早饭呢呀?”我尴尬的笑了笑,他又问道,“你是学生?”我尴尬的又笑了笑。他干笑了两声,取下老花眼镜,和着针线放进了针线盒子里,起身站了起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转身走到那个案板前。他在大盆子里搅动了一下,时不时提一下,一大把粉丝便随手而起。他看了看,从中选了几根,丢进了旁边的潲水桶里,这才拿起一个竹漏,抓了一把粉丝放进去,再抓上一把豆芽丢在上面,转身到大锅边,竹漏放在汤里透了几下,便挂在旁边放着,又回到案板边开始忙活起调料来。不一会,应该是调料放好了吧,他又拿起一个小竹漏,在一个小盆子里抓了些肥肠放进去,一手提着,另一手端着放好作料的大碗走到了大锅边。小竹漏在汤里荡了几下,便滤去汤水,把肥肠倒进碗里,这才提起刚才的大竹漏,把烫好的粉丝滤去汤水倒进碗里,然后将就竹漏又在另一边提了些汤水滤到碗里搅了几下。好象和以前看到的不一样啊?心里有些嘀咕,转念一想,管他呢,杀猪杀屁股------各师各法,只要能先把肚子垫一下就行!正想着,老头已经端着碗过来,什么味道没闻到,还好还好,没那股臭味就好。饿啊,我提起筷子搅了几下,夹起一块肥肠便进了嘴里,?!?!?!?!?!我楞住了!脑袋里顿时想起了食神里那评委在煎蛋上缠绵的镜头?(假的,当时食神还没上映呢)当时真的是楞住了,脑袋里只有三个字,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喝了口汤,居然没有一点鸡精的感觉,骨头肥肠大葱胡椒花椒泡菜豆子豆芽的味道都是隐约可感,却又无法捕捉,我忙又夹起几丝粉丝,不由得又是一楞,不断倒很正常了,不正常的是,比一般粉丝粗上许多的黑灰色粉段在提起来后,居然透明得如同一根根茶色的玻璃管,我强迫自己把他们送进了嘴里,本想咬着先品味一下,但只是轻轻的一咬,粉丝居然随口而断!缠绵不绝,嚼之即断,据说这是最好的手工粉丝工艺啊!我回头望向老头,老头正紧张的看着我,我这一回头把他还吓了一跳,“怎么了,不好吃?”他是那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是啊”我终于恢复了神智(抱歉,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回忆我当时的感受)“是太好吃了!”那老头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一死骄傲的神色。“那是当然,白家镇上说起我的名字,哼哼。。。。”“你是高家肥肠的人?”“不是!”老头的脸上有点不豫的预兆,我当时虽然是学生,但也明白白家不应该只有高家一家的道理,便转移话题,“大爷,你咋晓得我喜欢吃清汤肥肠呢?”“嘿,我告诉你个秘诀,要尝肥肠粉好不好,一定要吃清汤,加了海椒进去,是好是差味道都遮了!”“大爷,这家店是你开的吧?”老头的脸色顿时变的黯然,“不是,是我一个老乡开的!”我见他的脸色不好,便没再问,埋头尝着这意外的美食。老头又戴上眼镜,开始给我缝起裤缝来。
也许是我刚才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也许是老年人唠叨的通病吧,没过2分钟,他主动说起了他的往事,白家镇上的肥肠粉是出名的,最出名的是高家,但能和高家叫板也还有几家。他便是其中之一。看着儿子娶了媳妇,他便把手艺全传给了儿子媳妇,本以为可以就这么过下半辈子了,没想到儿子在媳妇的唆使下开始在粉丝里加柔韧剂添白剂,在汤料里倒着一袋袋鸡精,他便骂了媳妇几句,没想到儿子也站在媳妇一边,有次甚至还动了家伙,他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发誓要不再开家不用鸡精药剂的比老店更大的店,再也不回白家。结果到了外面人们看他都60的人了,脾气还蛮犟,谁也不愿意和他合伙,多半不到1、2个月便找借口打发他走人。这家店是他一个入赘过来的老乡家的铺面,口岸不大好,知道他手艺,便把店交给他,自己忙活着正街上的杂货店,他刚才便是到杂货店里端了点海椒面过来。“那你也该满意了啊,好歹又可以自己做主了!”老头摇摇头,“做肥肠粉这东西啊,生意大了不好,生意小了也不好,这里生意又差,说是公路边边,你看嘛,都半个小时了,有几个人来。”是啊,刚好是陡坡要完不完的地方,前面便是天回镇正街,谁愿意在这里歇脚,而且从成都到新都才16公里,又何必在中间的无名野店将就。难怪除了正街那一段的几家豆腐店,从大湾到天回,从三河到新都,都没几家象样的路边馆子。我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老头的针线手艺比他的肥肠手艺差远了,仔细看的话,还有几丝肌肤隐约可见,但怎么说也比做那全部的真理好的多。老头边收拾着针线,边看着我,突然冒出句话来,“小兄弟,你是学什么的?”“企业管理。”我有些诧异,很快便明白过来,因为他接找说道,“专业不错嘛,我看你家里也不是没钱的人,有没兴趣我们两个合作啊?”“合作?”“是啊,你出钱,我出手艺,我们在成都开个店,以后生意好了,我们不扩大规模,但是可以开分店。。。。”还是学生的我虽然已经从书本上看到国外的连锁经营模式,也知道成都的红旗开始了连锁模式,但亲耳听到小吃也搞连锁经营,毕竟有些吃惊,“连锁分店?”老头见我有些兴趣,开始讲起了他的计划,外面的天气越来越热,时间应该不早了吧,早点去还可以叫他陪我去宝光寺数罗汉吃素斋,好好砍他两顿,便婉言打断了老头的大计。老头有些失望,也只好起身送我出门,跨上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了10元钱给老头。老头摆摆手,“你这是做啥子哦,一碗肥肠算啥子,就当是我把你吓到水沟的补偿嘛!”我把钱硬塞到老头手上“不是的,大爷,这10元钱就当是我的定金,以后我们还是合作伙伴呢!”一听这话,老头开心了,把钱塞进了围裙上的口袋里,“小兄弟这句话中听,将来是个老板的料!”“呵呵,那好嘛,我们说定了哈,我回去和家里商量了就来找你!”我随口答道,心已经飞到了新都的桂湖公园里。避开老头那双已经干涸却充满了希望的眼神,我蹬动了车轮。
骑出去10多米,我礼貌性的回头告别,老头还站在路边向我挥着手。
回来自然是走的另外一边,以后的几次,不是乘车便是几个朋友一起顺着陡坡呼啸而过。偶尔的想起,也只是在肥肠店里,有了一个郁闷的借口。
1年后,大学毕业,有了些创业的打算,下定决心去碰碰运气,川陕路改造,那排门面据说已经拆掉半年。
10年后,看着高记肥肠在成都遍地开花,品着一家不如一家的味道,我常会想起天回镇的那个老头,那碗肥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