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寸金莲 第三章

       

        我娘说,我生就是个穷命,陈家的荣华富贵,我无福受用; 我奶奶说,我是个小灾星,从娘胎里开始,就给家里带来了霉运。所以,我一直感觉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那年秋天家里被洗劫时,我刚好在娘肚子里。

        夜深人倦中,我娘被尿憋醒。自从怀上我,她每天都得起夜好几次。

        屋子里很黑,她悄然下床,顺着从门缝里斜射进来的微弱的夜色,蹑手蹑脚摸出屋外。门左侧是小菜园,浓密的葫芦藤下遮掩出一大片阴影,她就在阴影中蹲下身子。虽然院内有茅厕,但离门远,她懒得去。

        西面两间屋里住着我爷爷奶奶,前排住着长工和家里喂养的牲畜。她心虚地扫视了一圈,担心院子里会有人窥探。不料,余光中果然感觉有人影闪过,像在锅屋的墙后,又像是在更远处的茅厕边,或者就在葫芦藤的另一头。

        她浑身的毛孔骤然收紧,心里的恐惧感一下子升腾起来。想张口喊叫,因过于胆怯喊不出声;想起身回屋,腿也抽筋般不听使唤。

        直到一阵微风吹过,引起藤蔓下低垂的葫芦左右摇曳,她这才认定刚刚是葫芦的影子使自己产生了错觉,于是壮了壮胆,扶着藤架努力站起,捧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心慌意乱地回屋了。

      虽然躺在了床上,她内心的恐惧并没有真正消除,睡意全无,情不自禁地侧耳屏气,倾听外面的动静。果真,先是"扑通"一声,似有人从墙头跳落到地面,没过多久又传来阵阵沉闷的敲击声。敲击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简直要穿透耳孔迷乱她的神经。她捂了一会自己的耳朵,又伸手去摸我爹的耳朵。

        我爹在沉睡中被掐醒,他嘟嘟哝哝把我娘的手往外推,一听有贼,马上清醒过来,激灵坐起,想要下床,却被我娘死死拉住。

        隔壁传来我爷爷大声的咳嗽。他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想凭借咳嗽声驱走上门的不速之客。普通的毛贼知道被主人发觉,是会识相地逃离的。

        爷爷的诈咳没有起到预期作用,"咚咚咚"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爹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推开我娘,取下挂在墙上的火枪,贴进门向外打探。

        自从改朝换代,无法无天的日子一直不见好转,明抢暗偷和强征暴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为了护院自保,我爷爷置备了两杆火枪,一杆挂在他自己床头,一杆交给了我爹。

        我爹贴着门缝听了一会儿,回头趴在我娘耳边说:"好像是在院外响,你睡好别动,我出去看看。"说完,不顾劝阻,提枪出去。

        院子里的确没人,敲击声是从屋后传来的。我爹本想折回屋里,但好奇心使他想弄个明白。他踩着依在墙上的长耙,探出半个脑袋向外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院外人影绰绰,足足有七八人之多。这些人裹着头巾,端着火枪,散布在院外。敲墙打洞弄出声响的还另有人在。八匹高头大马外加一辆马车顺头朝巷口外排开。

        我爹一下就断定这是传说中的马子队来了。以前只听说马子队打家劫舍,凶悍残暴,没想到居然光顾了我家。八匹马,就是八大金刚全都出动了!

      我爹毫不犹豫地举枪瞄准了其中一人。正要开火,我爷爷赶到,在耙下轻声喊他下来,问是咋回事。

        "大马子队来了,正在咱家墙上打洞,"我爹弯腰对着我爷爷小声解释道,"我正想开枪,和他们拼了!"

        "来了多少人?"

        "看上去人不少,至少七八个。"

        "不开妄动,你先下来。"

        我爷爷亲自上去,猫着身子环顾墙外,随后慢腾腾地走下来,嘶哑着嗓子沮丧地说:"完了,就是马子队,黄二诚吕三秃子的余孽,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咱们人少,今晚难逃一劫……"

        "我去前院喊热闹!"我爹说完,转身去了前院。但他很快就一人回来了。

        "怎么,热闹呢?"

        "他不在,也许是害怕躲起来了。"

        "躲了?"我爷爷半信半疑地反问了一句,"牲口粮食都好好的吧?"他说话间已经朝前院去了。

        热闹的确不在,牲口和粮食完好无损。

        "要不我从另一边翻墙出去喊庄上的人?"我爹指了指院墙,提议道。

        "都是亡命之徒,喊谁拼命?回房吧,插门睡觉,随他们去,护好你屋里的,她身子重,是祸躲不过,舍财保命,出去就是个死……"我爷爷摆了摆手,眼看着我爹悻悻地进屋关了门,也摆着身子,极不情愿地回了自己屋。

        提起黄二诚和吕三秃子,方圆百里没有不怕的。他们聚集了两千多人,强掠富豪财物,在县城里连抢了数日,包括我二老爷陈爱仁经营的粮店。后来惊动了新政府的大头目,亲自下令剿匪,这些人才化整为零,流散各处。大马子队就是打着他们的名号在为非作乱,一时名声大噪。

        我娘初进陈家,还没有完全弄清陈家的家底,听我爹一劝,不光自己老老实实安静下来,还搂着我爹的脖子不让出去。

        我奶奶就不一样了,她明知夹层墙里藏着陈家的所有积蓄,包括自己一遍遍精心清点过的袁大头、鹰洋和龙洋,甚至还特意为灾荒年储备了粮食油盐,她哪里安生得了? "咚咚咚咚"的每一声敲击,都像锥子一下下刺进她心尖里一般。她滔滔不绝地絮叨着,声音中很快就夹杂了凄厉的呜咽:"你这个没用的酸秀才啊……咋生了个没种的儿子……咋雇了个没良心的长工……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啊……咋能找这么清……"

        "不能出声,不能出声,保命,广思家还怀着孩子……"我爷爷不失时机地劝说着,才使我奶奶的哭声没像夏天的洪水一样爆发出来。

        随着敲击声戛然而止,墙洞显然已被打通。夹层墙的隐蔽出入口就在我爷爷奶奶住的房间的西屋屋山上,距离地两米多高,必要时靠扶梯进出。出入口装了个换气推窗障眼,和从院外看到的那个推窗一模一样。屋子里能清晰地听到夹层墙内悉悉索索搬东西的声响。

        我奶奶突如其来的放声嘶喊吓了所有人一跳,引起隔壁好一会儿寂静。她实在憋屈不住了,就亮开嗓门爹啊娘啊哭叫起来。

        障眼窗哐当一下被推开,首先是一只土枪伸了进来,接着探出半个人脑袋,声音短促而有力地吼道:"老实呆着,再叫打死你!"

        "手下留情啊,给我们留点啊,一家人还要过日子啊……"我奶奶索性坐起来,双手合十,放低了声音,念念不停地祈求着。

        "哗啦啦——"上面传来了拉开枪栓的声音。

        "不喊了,不喊了,莫伤人,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爷爷赶紧捂住我奶奶的嘴,一边扶她躺下一边安抚她。

        鸡叫三遍,人马撤去,终于消停了。而夹层墙里面的东西几乎被抢劫一空。

        真正把我爷爷挫败的,是院门口那棵老槐树被从根到杈扒光了皮。这棵树郁郁挺拔,枝叶繁茂,象征着我家在村中数一数二的财富地位。如今,这棵树被人为破坏,仅凭这一点我爷爷就断定,家里被抢劫,一定和头号仇家蒋继武有关。"土匪图财,是不会毁掉一棵树的。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他抚摸着白花花的树干,黯然神伤。树干涔涔地渗着水珠,湿滑湿滑的,和我爷爷流的泪一样。

        自从朝廷废弃了武考,蒋龙佰的儿子蒋继武就三天两头不着家,蒋家的日子反倒过得越来越殷实。蒋家的后人延续了武秀才使枪弄棒打拳的习惯,个个长得敦实有力。

        和蒋家不同的是,我爷爷对旧朝廷一直念念不忘。废除科考推广新式学堂后,他的仕途梦彻底夭折,便将更多心思放在了打理家业上。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晨起诵读闲暇写字的习惯,"万般旨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亘古不变的!他无法适应越民主越动荡的年景。

        长工热闹被赶走了。明明要赶走,我爷爷却显出小心翼翼样子,说是因为家境越来越不好,城里的粮店被抢空,家里又遭了算计,变得入不敷出,不得不请他另寻高就。热闹至始至终都没有解释事发时自己去了哪里,我爷爷也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向他问起过此事。他在我家干了十几年,一直被我爷爷视作自己人,连收种季节雇佣短工的事都直接让他作主了。

        村里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了我家被抢的过程,不过马子队阵势太大,实在没有人敢出头阻止,大家只能远远地躲在暗处看。有人说当天看见一车东西被推进了蒋继武家的大院子。还有人说马子队离开后天麻亮时看到热闹翻墙进了我家院子,没有经过大门。我娘也证实的确有人翻墙出去过。

        新长工是我奶奶的亲外甥,也就是我姨奶奶的儿子,叫铁头。我奶奶说,日久见人心,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牢靠。

        夹层墙被掏空,我家一下子变成了瘦死的骆驼。本以为破财免灾可以消停了,不料祸不单行。

        没等报官,官府就派人上门来查看案情了。

        我爷爷深思远虑,只说年成不好,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好抢,损失并不重。

        我奶奶心直口快,加上盼望着政府能断案追回财物,不顾我爷爷再三使眼色制止,将所能想起的东西全部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生怕有任何遗漏。

        清单上列出的财物遗失数额惊呆了查案的官员。他让我娘按好手印,收起清单,趁机巡视了我家的每个房间和前后院的角角落落,离开时留下话让耐心等待。

        不久 ,家里等来了官府下发的军政赋税追缴通知书,盖着北洋政府的鲜花大印,上面列着:银元100个,小麦1000斤,玉米500斤,大豆500斤,火枪2支……限期10日内缴清。我爷爷说,这是要把死骆驼身上的肉剥光。

        年前年后,光棍的寻头。过年之前,家里又一次遭贼。这一次来的不是马子队,也不是官府,而是一群穷得无法过年的饥民。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晃动着手里的武器——叉子扫帚扬场锨,将我家前院缸里囤里褶子里的粮食分得干干净净。这些人从外面反锁住我爷爷奶奶和我爹我娘的房间。让铁头双手抱头,蹲在墙角不能动弹,他上身的衣服被翻转起来,遮住了整个脑袋。

        这一下除了搬不走的院落和田野里的土地,我家真的只剩空壳子了。

        参与抢劫的饥民最终也没能逃脱悲催的命运,他们同县境内数百名流离失所的饥民一样,被督军总办倪屠夫的清乡团绞杀。新政府消灭不了贫穷,就转而消灭穷人。

        因为家里没有了足够的储备粮作后盾,二爷爷陈爱仁城里的粮店也开不下去了。好在他头脑活络,人脉又广,索性去新寿轩药房挑了些便宜的西洋药来,临时转行开起了药铺。那时西药刚流行,生意很快就有了起色,能够勉强度日,有时也会略有结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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