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绿叶葱葱的白桦树,安静地在风中摇摆。喧闹的声音从街道上缓缓上升,升到一处三楼的窗外。
苏铭拉开泛旧的窗帘布,日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墙上有好几处红血迹,那是蚊子血。书桌有一角是破损的,露出曲折的尖角,不仅书桌上铺满书,床头也躺着两三本打开的书。眼明的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穷作家租的房子。
缓慢地走到书桌前,苏铭在纸上记下:春天来到了,风到处吹,吹起了人们的热闹。刚写完,苏宁就虚弱地用苍白的手将稿纸捏成一团,随手丢到书桌旁的垃圾桶。她这几天总是没有思绪,写不出什么文章,她把书桌上的书整理好,这些书,她都看过不止一遍。因为当她没有思绪时,或许去看书,或许出去一边散步,一边思索,所以苏铭在别人看来,总有一点精神恍惚的。
今天天气很晴朗,既然没有灵感,倒不如出去,而且房间里的书都已经看完,也该去书店里卖几本书。
苏铭往公寓里出来,走过几条街道和几个转角,站在一个称作文人书店的门口,这书店从不卖练习册之类的书,书架上都是文学作品。书店里果然没有几个人,苏铭看见一本《张爱玲精选集》,便毫不犹豫地卖下来,又在每个书架前仔细看一会儿,并没有另外发现特别喜欢的书。她踱步到柜台前,戴着老花眼镜,鬓角有些灰白的书店主人接过书,用苍老的嗓子说:‘‘这本书是一年前就买来了,不知怎么就落在仓库里,昨天我才把它拿到书店里,就这一本了。’’书店主人又笑着问,‘‘你的写作有起色了吗?’’
‘‘还没呢。’’回答的语气中,带着一点颓唐。
‘‘不用急,许多大作家都走过一段被掩埋的时期。’’
苏铭单是微笑,心里有一个念头在空空荡荡地摇晃,我是那个命运被眷顾的人吗?
走出书店,苏铭不禁转头向店里一看,书店老板正眯起眼睛,注视她,她以微笑作回应。书店老板一定像是一只老猫一样地坐在椅子里看书,苏铭在回家的路上,一面走一面想,失落的时候,有人鼓励着,的确让人感到好温暖。
一袭白裙穿在苏铭身上,飘飘荡荡的,在腰际的地方系着深蓝色的腰带,她的长发披散开来,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鼻尖微微挺起,拿着一本书在街上行走,如每一个花季少女一般,苏铭有雪白紧致的皮肤,敏感且脆弱的情绪。
苏铭回到公寓里,因为还有几篇文稿要写,所以休息没多久,她就做在书桌前,在电脑屏幕上打下标题,《那些年喜欢过的渣男》,絮絮叨叨地写了几百字,忽然间没有了思绪,苏铭离开书桌,打开新买来的《张爱玲精选集》,看了几页,脑子里跳出《那些年喜欢过的渣男》,于是眼睛盯着面前的白墙。其实白色是一种最深远的颜色,茫茫的一片,分不开那里是远,那里是近。
苏铭单是感到一种远离。
隔壁一家的小孩子发出呜呜的哭声,苏铭这才知道,差不多是到黄昏时候了,那孩子总是在放学时候回来,然后哭闹,哭声像是一首单调的曲子,呜呜咽咽地吹着,苏铭觉得文稿可以结尾了,关上电脑,决定出去吃饭。
天还没有全不黑透,还有些亮光。苏铭在广场边的街上行走,一群人围住几个流浪歌手,她走进一看,眼光落在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天蓝色牛仔裤的女歌手身上。她身边还有几个年纪和她一样的歌手,可苏铭偏偏只注视到她。苏铭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李芸,她的大学同学。
像是被捶到胸口似的发闷,苏铭麻木地注视着。除了一个名字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外,还有一张笑盈盈的脸。那是一个充满自信,想法总是漫无边际的女孩,如果她现在还是一样的话,她依旧是一个女孩。可她已经不是了,苏铭看到她一边笑,一边唱,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黑色眼珠只看着一个地方,眼角要斜下去一点。他们共同唱一首歌,歌声起起伏伏的,周围很吵闹,在一片以人的喧闹声为背景的夜晚,歌声不过是一个音调较高的音符。车笛声是一把匕首,时时要刺穿人声的幕布,歌声只是隐隐约约的低吟,早就淹没在声音的洪流中。
尽管晚上有路灯照明,但能看到的一切都很模糊。苏铭看着熟悉的恍惚的脸庞,却不打算唤出她的名字,等到歌声停了,苏铭从一旁走过。
苏铭终于回到租的公寓,十分认真地把文稿检查一遍,就发给了编辑,仿佛所有的劳累在发出邮件的那一刻释放出来,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窗边铺了一地的白月光。今晚,苏铭脑子里清楚得像面对镜子一样,耳边隐约地响起几句歌声,不是来自今晚的听到的,而来自大学时期的几句清唱,窗边依旧铺着一地的白月光。
苏铭正在宿舍里看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在她背后的李芸,戴上耳机,听着音乐。
‘‘唉,苏铭,今晚的聚会你去不去?’’
‘‘不想去。’’
‘‘怎么不去,反正在宿舍里也无聊,出去玩一下嘛,那里还有许多有趣的人。’’李芸知道苏铭爱看小说,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作家,如果她去认识许多不同的人,可以积累素材。
听到她这么说,苏铭把书翻盖在书桌上,随意地说:‘‘那些人和我格格不入,还不如看看书。倒是你,一天到晚只想到去玩,你不是有想要做的事吗?’’
‘‘有嘛,怎么会没有,我要把最好的歌唱给你这个大作家听。’’说着,李芸就站起来,走过去,拿起苏铭的书,‘‘我就实在体会不到,这文字里有什么魅力?’’
‘‘文字里有悲欢离合,有诗意,有远方。’’苏铭说,作出字正腔圆的语气。
‘‘那你真不去?’’
‘‘不去,那地方不适合我。’’
李芸哼唱着歌曲,一首悠扬的歌声悠悠地飘荡在空中,苏铭仔细地去听,的确感受出一种空灵的感觉。
‘‘啦,啦,啦……’’李芸在阳台上,一边收衣服,一边乐此不彼地哼着。
李芸是班级公认的好声音,学校举行歌曲比赛了,李芸便当仁不让地报名参加了。果然,李芸获得一等奖。那一晚,李芸将她的奖状端正地竖立在书桌前。
‘‘苏铭,你说,我们会不会实现梦想。’’
苏铭有些诧异地看向李芸,这些话倒不像是她往日会说的。只见她看着奖状发一阵呆,似乎眼里含着泪水,突如其来地发出一声叹息,她接着站起来,又把奖状收到一摞书的后面。
‘‘会的,你歌唱得这么好,你会实现。’’
这样一句像是论断,像是慰籍的话,似乎没有了力量,寂静的宿舍里,寂静地如同在月夜里,落叶飘落到地上。
‘‘如果那时我……’’李芸缓缓地唱起歌了,这是她决赛时,唱起的歌。
虽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不过睡上一夜,也就被遗忘。直到事情被忘了很久,苏铭才知道,原来李芸的父母希望她能够去当公务员,关于音乐,到底还是忘了好。
后来李芸没有当公务员,但也找了一个稳定的工作,苏铭当一个自由撰稿人。
苏铭没有听到过李芸辞职的消息,她大约是在空闲时间里来人群中演唱。
二
外面吵闹的声音照常升到这房子的窗边,苏铭看到对面的朱红色的墙壁,已经褪色,如同徐良半老的女人往脸上涂了一层胭脂。这是三年之后,苏铭的作品依然无人问津,苏铭看着窗外,差不多已有两刻钟。苏铭现在在一个公司做文案,生活很平静。虽说日常还会看些书,却不及以前那么感受到得多,看得多。她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写下过一个字。
今天是苏铭和几个闺蜜去公园看樱花的日子。她们一起在公园相遇,几个人坐在公园的凳子上,石头做的凳子,灰白色的。
‘‘唉,苏铭听说你以前是一个作家。’’
‘‘什么作家啊,只是给一些公众号,小报刊,写一些不入流的文章,博人眼球,只是写手,算不上作家。’’
‘‘会写点东西还是又用,像我这样,写出点东西,简直没法看。’’
‘‘一看苏铭就是有书生气的人,前世应该是个读书人,我们就不一样喽,前一生一定是一个仆人。’’另外一个人打趣道。
‘‘看你文笔不行,这嘴皮子很顺溜嘛。’’苏铭说。
几个人的话题渐渐转到衣服,饰品上来,若说到感情问题,各人又有了见解,什么女人一定要独立,没有人是完美的,没必要找一个完美的人。期间,苏铭对自己的看法据理力争,又让这几个人吵闹。很轻的风吹落了樱花,粉红色的樱花瓣从空中一直落到地上,一些已经落在地上,一些还在空中缓慢地飘。
苏铭将要换了住处,不再是那个狭窄而破旧的小房间,来到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她打算再接着工作一两年,就可以买房了。明天她就要搬到选好的地方去,所以她正在收拾东西。一张旧床单还铺在床上,还有旧被子,旧枕头,一些旧衣服,全都不要了吧。那堆在床脚边,堆在缺一角的书桌上的书就带走吧。经过一阵的整理,灰尘都飘起来,在从窗口射进的阳光中,灰尘清晰可见。一切都收拾得可以了,苏铭百无聊赖地去找一本书来看,恰好看到那本深蓝色外壳,用金色字迹写上书名的书——《张爱玲精选集》。直到看到这本书,苏铭才记起,在过去有一个书店,有一个两鬓斑白的老板。老板还在吗?苏铭问自己,当然得不到答案,因为苏铭已经不在书店买书了,书都在网上买。
于是苏铭决定明天要去那个名叫文人书店的书店里。
苏铭带着一点点欢悦,又有一丝的紧张,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目的地。而迎面是一个陌生的书店,不过是将文人书店改为了文林书屋。时间离去的身影出现在这书店的名字上。
苏铭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走进去。书架上的大部分书都是学习资料,在墙角的地方,只有三个竖起来的书架,里面摆放的就是小说之类的,然而在这些小说中,流行小说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地位。苏铭随意拿一本书,来到柜台前,店主人自然换了一个人,一个微微有些肥胖的中年妇人。苏铭一边付钱一边询问:‘‘阿姨,这书店是才开的吧。’’
‘‘上一个月才开的。原来这也是一家书店,你应该是经常来买书的吧。’’
‘‘我以前常来原来的书店买书,不过也好久没来了。’’
这时,新的店主人瞧着苏铭,又低头去把书装进袋子,平淡的说:‘‘老先生真得很老了,我当时和他商量转让的问题,他说到过一个女孩子,以前经常来书店,但又好久没来,她怎么不来了?老先生还问过。那人不会是你吧。’’
‘‘我和老板是很熟,但好久没来了,不过,来他店里买书的肯定不止我一个,老板他人很好的。’’不知怎么的,当说出‘老板他人很好的’,苏铭的心轻轻颤动了。
‘‘老先生真的很有风度,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感受到了。好了,欢迎光临,下次再来。’’新的店主将书递给苏铭。
‘‘谢谢。’’
行将要走出门的时候,苏铭突然地问道:‘‘老板没说过他要去哪里吗?’’
‘‘这倒没有说,可到了他这样的年纪,也应该去养老,种种花草,去公园里转转。’’中年女人说话的时候,脸上出现释然的神色,或许连她也期望着这样的生活。
原本的东西并不多,苏铭不用两天,便搬到新租的房子。时过境迁,这应当是苏铭感受最为深刻的地方。过去存在的书店换了一家,原来不去,现在也不去。
三
苏铭故意把窗子打开,又故意穿一件短袖,失魂地坐在书桌前,请注意看,苏铭手里还拿着一支笔。显然她这副样子是要写文稿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单是想写些什么。让窗口的风吹进来,苏铭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感受空气的流动,不用多久,皮肤冰凉得像是冷透的鱼皮。苏铭这样做,是想要把自己的心静下来。
《街口的一家书店》,苏铭伴随从皮肤传来的一丝丝的冷,写出标题。她是用手写。
这家店不买参考书,不买习题集,不买漫画,倒只买小说,散文之类的,而且不是名家,大家的,就绝不会上架。来客自然很少,一整天,书店都空荡荡的,……。
苏铭一笔一划地在稿纸上写,一下笔,文字就从笔尖自然地流出来。文稿三天就写完了,又接着修改了几天。苏铭把这篇带有真实经历的小说投给一个杂志。
如果你也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如果你恰好会写日记什么的,那么你就不会对苏铭的做法感到诧异,你也一定会在纸上写下只有你自己了解的文字。
《街口的一家书店》里有岁数很大的老板,有那些无人询问的书,有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常来买书。苏铭说不清这篇文章是怀念什么,那段当自由撰稿人的日子,那个过去常常去,而现在不去,也不在了的书店,那个苍老的书店老板。
文章投给杂志社,至少一个月才有回复。苏铭已经不在乎文章是否可以发表,那是一封不期待来信的信,是一个漂流瓶,谁回信,谁捡到,有什么关系?
写出的信,丢出的漂流瓶被遗忘在琐事中。两个月后,苏铭收到编辑发来的消息。
‘‘小说感情饱满,朴实自然,文笔不流俗,富有情趣,文章写得很好,我们杂志决定收录。(请作者不要放弃写作,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作家,你的作品一定有人喜爱,千万不要放弃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