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虽已是早春,但这傍晚的河风一阵又一阵地掠过还是令李可春禁不住打了个冷噤。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后,忙回身为轮椅上的妻子将头上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又将她颈上的围巾往上笼了笼,让她只露出鼻子和一双眼睛。妻子的身上盖有毛巾被,虽不至于会受寒,但李可春也不愿让她经受这河风的侵扰,于是推起轮椅缓缓而行,不一会便将妻子移到了可避风挡雨的风雨桥上。
李可春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抬首往桥那边望去。小桥那边是环城路,而路那方是一家连一家的烧烤店、饭店、宾馆和KTV。这里是这个县城夜晚最繁华的路段。过去的两年里,李可春曾是这一片各类夜店里的常客,但现在,他只如同一个路过的看客,虽然这条河并不宽阔,却仿佛是一道天堑横亘在他面前。他清楚从此以后,自己将彻底告别之前的生活,即便来到这个地方,他也只能如今晚似的“隔岸观火”。
天已经是完全黑下来了,但因了各类灯光的映照,本来黑黝黝的河面也被涂抹得五颜六色,煞是迷人。“看来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做到洒脱地远离先前那份充满了各种诱惑的生活,否则心中也就不会滋生出遗憾之感!”李可春在心里喃喃自语。
今天是2月14日,这个泊来的节日近年来也逐渐演变成了中国的情人节。自从国人时兴起2月14日向自己喜欢的异性送玫瑰花和巧克力以来,李可春也未能免俗。当然,他送出的玫瑰花妻子是收不到的,而是另有其人。说句实在话,李可春并不是个滥情的人,骨子里他其实是一个传统的男人,对感情可以说是比较专一的,只是这份专一没有用在妻子身上,而是被他给予了情人郑莉莉。
郑莉莉是李可春从小学直至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也不知始于何时,大概是初二下学期吧,李可春那朦朦胧胧的少男情思,便在他那刚处于变声期的小身板里弥漫开来,郑莉莉作为他的暗恋对象,总是执着地闯入他的梦境,自此成为了他心目中的女神。只可惜直到告别中学校门,李可春都未曾向郑莉莉表露过爱慕之情。他知道喜欢郑莉莉的男生并非仅他一人,而他又性情内向不善言表,充其量只是个闷骚型的男生,于是,这份曾经炽热的少男情怀,随着中学毕业后各奔东西少了交集的青葱岁月而尘封在了李可春的心里。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而未能结为夫妻却还能一次又一次地同床共枕的情人们呢?不知道究竟又是“修”了多少年?
谁能想得到,二十余年后,曾经令李可春捶胸顿足念想破灭的班花郑莉莉,还会与他之间产生一段情感的纠葛!他也说不清这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他只知道,他对郑莉莉的那份情愫其实一直都在,连择偶时都自觉不自觉地以郑莉莉为标准。虽说妻子没有郑莉莉漂亮,却很有几分形似。当得知郑莉莉发生婚变后,李可春第一时间便对离异的郑莉莉表示了关注,并三天两头地与她聊天、约她见面小聚。他原意是想为她排解离异女人的阴郁心情和孤独烦恼,但他原本就对郑莉莉余情未了,而郑莉莉又正处于感情的断档期,随着频繁的交往,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不是他和她所能掌控的了,一切都似乎是水到渠成。
当郑莉莉得知李可春还在中学时代就对她产生单相思时,惋叹道,真是阴差阳错,其实她那时候也挺喜欢他的,若他向她表白的话,她很可能就与之交往了,那么她的婚姻中也就不一定会出现婚变的插曲。李可春不由得悔青了肠子,在心中咒骂自己:胆小鬼,真不是个玩意!如果那时就勇敢地向她告白,一切定然会是另一个样子。既然现在老天开眼,时隔多年后得到了她,那就要好好地爱她珍惜她,别再让她受委屈。
从此,李可春彻彻底底的从一个老实本份的好男人跻身于婚外情的庞大队伍中。他本非官场中人,既无须担心官帽,也不怕名誉受损。但他倒没想过要拆散自己的家庭,妻子一直以来都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家务,使他比较省心。两人之间的感情虽然平淡如水且波澜不惊,却也过得安心踏实。也许,经过了多年的相守,曾经的爱情早已经转化为亲情了吧?
李可春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自己既有一个还算温馨的家庭,也是一个有了情人的男人,可以被那些视婚外情如家常便饭的朋友们当作“同道中人”而称兄道弟了。内心里李可春是不齿于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的,尤其是与他关系较好的一哥们,说得夸张点,那就是只要提起尾巴是母的就不会放过,时常骑着一辆近两万元的雅马哈摩托,傍晚时分随时出没于县城的各条路段,遇上站街女或是出台的吧女,便以兜风为名带至郊外打野战。他聪明就聪明在往往是午夜以前就归家,更没有在外留宿的纪录,因此在人前还披着一件伉俪情深的“模范丈夫”的外衣。但李可春却清楚他的底细。还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哥们不小心染上了“花柳病”,下身红肿瘙痒,不得不主动向领导提出申请要求下乡,躲到乡镇去医治了一个多月才敢回家。李可春还为此取笑了他好长时间呢。
刚出轨的那些日子,李可春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并觉得愧对妻子,但渐渐也就不以为然了。他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反倒因为自己有了过错而对妻子更加温言软语。郑莉莉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从未要求他与妻子离婚后改娶她。李可春就这样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人的一生中,更多的其实还是痛苦。李可春认为,现在这份痛苦自己该当坦然承受,因为是自己先给妻子造成了痛苦,并且对她的伤害是难以弥补的。在他与郑莉莉来往的这两年中,要说妻子一点不知情是不可能的,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只不过妻子一直在隐忍罢了。
过去的李可春,虽说不上不修边幅,却也没那么多穷讲究,但自从与郑莉莉有了那层关系后,每次出门他都要将头发弄成水梳,还又洗又漱的,并专门买来了白牙素洗刷长期被烟草熏染的牙齿。生性敏感的妻子岂能不知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好在李可春从不在郑莉莉那里过夜,即便是半夜也会果断地告别温柔乡坚决地归家,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而妻子也从不点破。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不少日子。李可春发觉妻子变得话少了,也学会了喝酒,甚至有几次他夜里返家时妻子都已经喝醉了。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责,想把话题说开,向妻子认个错,但那样势必得与郑莉莉分手,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实际上他也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妻子最好能睁只眼闭只眼。他很羡慕某位哥们,时常让两大小聚在一起,同一张桌上吃饭并凑成麻将搭子,却还能相安无事。他自问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一切尽在掌控中”这一层次的,再说了,就算自己无所谓,可妻子呢?妻子是很爱他的,哪怕是打死她也不可能让她修炼至二女共一夫的超然“境界”!
好多次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并未挑明。李可春不是个负心的男人,一边是对郑莉莉的狂爱与迷恋;一边是对妻子的负疚和亏欠,两边他都不忍放手。要说他对妻子已没有了感情那是不确切的,每次他与郑莉莉约会时,他的手机都是开机的状态,潜意识里他还是放不下妻子的,担心妻子万一有事时第一时间找不到他。特别是最近以来,他心里总是有着隐隐的不安,好象妻子会出点什么未知的状况,这是一种夫妻间共同生活了多年后感情的沉淀所产生出来的直觉,或许也可称为心灵的感应。
妻子终究还是出事了!当接过那张急性脑梗的医院诊断书后,李可春整个人都傻了。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没有妻子打理的家那还成其为家吗?
多年来,吸烟喝酒并时常熬夜的是自己,精神出轨且最终肉体出轨的也是自己,一切的病痛理应由自己来买单。可上天为何要将灾难降临在妻子身上?说到底还是自己伤妻子太深,她本就血压、血糖偏高,而这一年多来不但心情忧郁,还时常酗酒,一定是由此引发的疾病。李可春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痛悔中。妻子发病后的两个月里,他未再与郑莉莉见过面,并在信息中隐晦地表达了分手的意思。
2月14日对于情人们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李可春觉得有必要与郑莉莉见上一面,并作一个彻底的了断。
吸完了第三支烟,李可春心想郑莉莉也差不多该到了,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告知她在风雨桥的这一端相见。不一会,郑莉莉绰约的身影果然已从风雨桥的那头摇曳而来。
虽已人到中年,但郑莉莉的身形却并不走样,该细的地方未见赘肉,而该凸该翘的部位也绝不会令人失望,与年轻女子相比反倒更有一种成熟的韵味。对于男人~尤其是象李可春这样曾经不怎么爱出门的老男人而言,郑莉莉无疑是具有着无穷的诱惑力与强大的杀伤力。想到以后自己再不能与这副娇美诱人的芳体之间再产生些许少儿不宜的旖旎春色,李可春禁不住悲从中来,几欲垂泪。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目不瞬移地注视着亭亭玉立于自己面前的郑莉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无话找话:“你来了?”
“嗯,来了。”郑莉莉微一颔首便将目光转到了一旁轮椅上的李可春的妻子身上,“你咋把她也带来了?”
“照顾她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她一天到晚都闷在家里。再说……我以后不会再瞒着她做任何的事情了!”李可春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连郑莉莉也很少看到的刚毅绝决的神态。
轮椅上的妻子静静地坐着,神情木然两眼空洞,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涉。李可春知道,她虽已不能言语,可别人说什么她应该还是能懂的。
郑莉莉有些幽怨地道:“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你不要总以为是你的错!我没说不让你管她的死活,我也不求名份,我们象现在这样不好吗?甚至于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李可春低头摸了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几口后,凝视着郑莉莉的目光,语气肃穆地轻声说道:“莉莉,说句真心话,我是真的很爱你!要和你分手我是百般不愿意,也万分痛苦……但我们不能再保持那层关系了!你想想看,一个有着外遇的男人,还会有心情伺候好病中的妻子么?至于你说的和我一起照顾她更不现实,就不管别人咋个看,但你时常出现在我和她身边,她精神上会不断受到刺激,对她的病情只会有害无益。莉莉啊,你很优秀很漂亮,身边一直都不缺少喜欢你的人,你还会有不少选择的机会,而她……现在都成这样了,再也别无选择,她身边只有我了!再说,要不是因为我们的事深深伤害了她,那她也不至于如此,我应该向她赎罪!”说完这些话,李可春好似费了很大的劲,不由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那就是说,我们俩算是结束了?”郑莉莉还是有些于心不甘。
“不结束还能咋样?人生中有许多事情都是难遂人愿的!当最美好的愿望不能实现时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就象我们俩没有天长地久的缘分,于是只能做情人;现在由于特殊原因我们连情人都做不成,又只能退一步做朋友了!”李可春神情落寞却又强颜欢笑,“但不管咋个说,我们至少曾经相互拥有过,好歹也算圆了我的女神梦!我会把我俩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当作美好的记忆一直珍藏在心里的!”
“亏你还有心情说笑!”郑莉莉神情黯然地道,“那我们以后还能不能经常见面?”
“以后能不见面就尽量不见面吧,我怕面对着你时感情再次沦陷!当然,我们还是朋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就知会我一声,我一定第一时间出现。”李可春说着话,回身到妻子的轮椅旁,从后面的挎袋里取出一束玫瑰双手举到郑莉莉面前,“这花送给你,以后我恐怕是没有资格再给你送花了!”
这是一束八朵的橘红色玫瑰,郑莉莉知道李可春这是在向她表达友情并祝她美丽长在,也暗寓着对她的深深歉意。想起前年的情人节,两人才相好不久,李可春送了她十一朵红玫瑰,表明了爱她一生一世的心意;去年的2月14日,李可春也是送的红玫瑰,用二十一朵之数向她诉说着她才是他的最爱。想不到仅仅一年的时间,她便从那一份最爱中跌落至友情的层面,心中禁不住有些凄恻。但她却不会如失恋的小女孩一般幼稚地认为自己被人给甩了,或是遇上了负心汉,大家都是经历过岁月和感情洗礼的成年人,有些事才开始去做就应该想到可能会出现的结果。何况撇开对她的情感来说,李可春其实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他在婚姻之路上虽然出过轨,但他知道该如何修正轨道,并勇于承担一切恶果,并不怨天尤人,更不会逃避责任。也许倒是自己错了,一开始就不该介入他本来平静的感情生活!这样想着,郑莉莉抬起头来正视着李可春的双眼:“谢谢你送的玫瑰花……以后自己多注意身体,少抽些烟少喝点酒,也不要太劳累,你可是一人肩负着全家人的命运啊……也希望嫂子能够早日康复!”
郑莉莉走到轮椅前蹲下,双手抚摸着毛巾被覆盖下的李可春妻子的双膝,关切地说道:“嫂子,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虽然她清楚轮椅上的人目前还不能与人交流,但她还是满怀真诚,目光中也贮满了浓浓的怜惜与负疚。
李可春无言地站在一旁吸着烟,深情地注视着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当然还有一位更重要的女人,那就是他的母亲,但早在多年以前她便驾鹤西游了。
待郑莉莉站起身来,李可春心中虽有着千般不舍万般留恋,但还是不得不向她告别:“莉莉,已经不早了,我该带老婆回家啦!你也快回去吧,别着了凉!”此时此刻,李可春才感觉到还有许多的话没来得及向郑莉莉倾诉,但既已不再是情人,也就无须再说,就让它深埋心底吧。
倏忽间,李可春脑中闪过莎士比亚的那句名言:“当爱情的波涛被推翻后,让我们友好地握握手,道声再见!”李可春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伸出双手对郑莉莉道:“莉莉,来握个手吧!”
刚才郑莉莉已看到了李可春若有所思又摇头苦笑的模样,现在又听他这样一说,马上反应过来,心有灵犀地接嘴道:“再见……”
握着郑莉莉那双曾被自己无数次牵过捧过、并细细把玩过的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李可春久久不愿放开,只盼时光能够就此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郑莉莉的皓腕柔掌,但目光还深情款款地端详着郑莉莉秀美的面庞,好一阵才伤感而又柔声地说道:“自个保重!“之后便扭头快步走向轮椅,毅然决然地推起妻子往桥外而去。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滴血的声音,他强忍着心中的痛却没有回过头看郑莉莉一眼,他怕对她回首会令自己彻底丧失离开的勇气!再者,自己曾对她许下过不少甜蜜的承诺,并夸口决不会让她在情感上再受伤害,然而,最终却是自己在她那还未痊愈的疤痕上又添一道新伤!自己已经无颜再面对她了,也只能是头也不回地速速逃离!
推着轮椅默默前行,李可春的心中却在不停地念叨:“莉莉,对不起了!不是我不再爱你,而是我不能再给予你爱!我的未来无所谓了,但你一定要过得好喔!”
而这一刻,郑莉莉还独自伫立在风雨桥头,目视着李可春离去的方向,宛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也不动,但那双妙目中早已经有泪水奔涌而出,漫过了下眼睑,又淹没了本来颇为可人的容颜,冲刷出来的是满脸狼藉的忧伤!
(2017.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