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一 黄真

我叫黄真，今年29岁，身高155cm，硕士学历，长相普通。

以上自我介绍放在相亲市场里，是一个尴尬的状况：

29岁——感官上就是三十，对于初婚来说年龄已经偏大。尽管在一线城市，三十来岁结婚很正常，但是，男人总喜欢更年轻一点，你懂的。

身高155cm——不论男女，婚恋市场上身高不足都是硬伤，好在我不算胖，但不到160cm的个头，除非是小鸟依人的甜美属性，否则很难有优势。

硕士学历——这个就更玄学了，学历一项对于男性来说，越高越有优势，且上不封顶；但对于女性来说，真实的情况是：本科最受欢迎，硕士次之，博士则几乎是不大好意思写出来了，简直成了劝退选项。

长相普通——注定无法获得第一印象分，其实长得普通不是重点，重点是不会化妆和打扮。

和许多大龄单身女青年一样，我有一个控制欲超强的妈妈。对女儿恋爱的时间有精确的规划。中学时，对情窦初开的我严防死守，杜绝一切与男同学交往的可能。大学时，耳提面命一定要考个研究生，否则在本科生泛滥的社会没有立足之地。结果研究生一毕业，立马开始催婚。

好在我对相亲并不排斥。虽然在我妈的淫威之下长大，却不是一个极端叛逆的人。对于结婚的社会时间表，我自己也是认同的，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事儿跟老人较劲。于是让她给我安排相亲，自己也主动接触，加入相亲群。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至今已经见了四五十人。

相亲次数越多，你就会越明白，遇到爱情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很小。

相亲是一场等价交换，大家把各自几斤几两都摆在台面上，互相挑拣和比较，衡量自家得失。在这种语境之下，每个人的价值都被换算得明明白白，就像橱窗里明码标价的商品，任何一个人也不大可能占得到便宜。这是一种很现实和理性的场景，与爱情毫无关联。

但是令我难受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我过去二十多年来引以为自豪的自身特质，在这个市场上竟然毫无价值，甚至成为被批评的把柄。

比如我觉得自己性格古灵精怪，但对方往往接不住我的冷笑话；比如我喜欢嫉恶如仇有一说一，对方却暗示女孩子应当性情温顺，说话做事不要太绝对；比如我享受自由的工作时间和全情投入工作时的状态，对方却认为女孩子不应该经常出差，应该有稳定的工作环境和稳定的上下班时间。

对了，说到工作，我是一名艺术工作者。大学和研究生的专业是现代艺术和实验艺术。和朋友合开了工作室，经常投身于城市更新类型的艺术项目，比如记录一个古老片区如何迅速褪去了几百年的过去，如拔笋般成为了另一幅样子。有时候我们会收集老城区的物件，把他们做成一个实验艺术作品，用拆迁后的旧窗框组成一面墙，或是用旧椅子搭成一座桥等等。

当我尝试着向对面这个男人讲述这份工作中蕴含的感动时，他眼神真诚，没有回避我的视线。

这是第几次相亲了？第四十七次还是四十八次？记不清楚了。

这个人叫陈实，他有些特别。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在我说话时只顾着思考自己的事情，然后以“你是开车上班吗？”“你和父母同住吗？”这类问题来试探我是否有房有车。大多数时候他是沉默的，好像对这种需要互相试探的场合不大适应，或者还不太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宽厚的微笑几乎打动了我，在并不高档的餐厅灯光下，他显得那样与世无争，平和得令我觉得安心，时间可以慢下来，好像也不必非得急吼吼的不停向前奔跑。于是我也得以放松，觉得之前的奔跑其实挺累的。

与陈实的约会进行到了第三次，这是前所未有的。

一般的信息交换在第一次就可以完成，第二次都几乎很少。与陈实的前两次约会中，我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不好，只有一个父亲，身体很差，他在城郊租房子住，做环保相关的工作。他应该是有些自卑的，很少提出问题，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喜欢读书，有一种敏感像触手一样触达我的神经。如果今生今世非要和一个人结为夫妻，我宁愿他是一个可以沉默相对的善良的人，其他的都可以不必太在乎。

这次约会，我要向他坦白一件事情，如果他能够接受，我们就可以确定关系。

但是，他能接受吗？

二 佳欣

“大家好！我是佳欣~一个乐天派的女孩！我的工作是一名平面设计师。平时爱好烹饪菜肴、制作手工布艺和插花。希望和你一起迎接每天阳光下的小确幸哟~”

以上这段话是我放在相亲网站上的自我介绍。

照片上的我穿着藕粉色裙子，有重叠荷叶边的领口和可爱的泡泡袖，很衬我的甜美气质哦！藕粉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温柔却不张扬，浅色也很适合夏天，还有点小可爱呢，就像我的性格一样，嘻嘻~照片里的眼妆用的是最新入手的蜜桃盘，这个小铁盒包装漂亮得不得了，颜色也是粉粉嫩嫩的，打开还有一股桃子的香甜气味。我最喜欢那块带珠光的浅粉色，不仅可以做眼妆，还可以当做高光涂在额头和下巴上提亮......

唉呀，不好意思，我跑题啦~

说回正题。自从发布了这个介绍和照片，加我好友的人还真不少。

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敢早恋，工作之后接触男生的机会也不多，恋爱经验几乎为零。好在这个相亲网站上的人似乎都蛮热情的。

那些男生第一次约我见面一般都是在咖啡馆或者奶茶店。因为我经常在朋友圈里分享喜欢的手冲咖啡店和高颜值奶茶。不过他们更感兴趣的似乎是我的厨艺，毕竟我也经常分享自己的手艺，有时候是一锅香喷喷的焗海鲜饭、有时候是自制的烤蛋糕、有时候是一桌子家常小菜。当然，摆盘和搭配也很重要，配上美美的花束作为点缀，美化构图，体现一个合格设计师的审美素养。

我喜欢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个符合季节的美甲，心情立刻明媚起来；看到路边晒太阳的可爱小猫小狗，来一个特写；完成了一个自己很满意的插花作品，必须要记录下来~生活中总是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真的很想有人一起分享呢~

我心中的理想型男生其实很简单，希望他有责任有担当，给人满满的安全感，有点大男子主义也没关系，如果再有些幽默感，那就更好啦！我的个子不高，所以，他只要有一米七左右就可以轻松把我揽在怀里了呢~

我这个人也不喜欢和人争，说话很细很慢，从小就听爸妈的话。我觉得做个乖乖女，在爸妈身边不远的地方生活就蛮好啊，不需要有那么大的压力。为什么一定要去竞争那些很难得到的资源和职位呢？女孩子嘛，真的不用那么拼的！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一份安安稳稳的生活，哪怕平凡一些也没关系，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好像我还蛮受欢迎的。加入相亲群这大半年以来，已经陆陆续续地见了几十个人。他们很多都愿意与我继续交往，可是我有这么多的选择，难免就要挑选一下咯！可是呢，原来男人也是很不愿意被挑选的。谁愿意呢？我拒绝他们之后，有些人就会来骂我。给我洋洋洒洒写一篇题目为《苛刻挑剔大龄女青年的悲惨下场》之类的文章。还有一次甚至遭遇了咸猪手！

说起这件事，真是让人后怕呢~一般我和男生见面都会找那种人气比较高的小店，从来不会去偏僻无人的地方，时间也都是在白天，本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那次的男生是第二次见面，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瘦瘦小小的，但是很热情，说好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女生，很想珍惜，和我进一步确定关系，然后他就从对面座位坐到了我身边的位置，说是这样的位置表示男生想要保护女生。我那时已经不是很舒服，一方面不希望进展这么快，另一方面我也还没有确定想要跟他继续发展。可是他坐过来之后，就不由分说地摸我的手。我赶紧躲开，让他不要这样。他不但不听，还变本加厉地来攀我的肩膀。我当时窘迫极了，有点恶心又有点不被尊重的耻辱感。但我是那种，就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好意思当面撕破脸的人，虽然心里十分厌恶，但是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的面子，当时真是为难极了！

幸好啊幸好！那个约会之后我又约了我的一个女性朋友也在同一个店见面，她那天恰好来早了，刚好看见那个男人对我动手动脚，见我不愿意，她几步走过来就把桌上的饮料泼在那男人脸上，让他滚！我当时心里有点害怕，又很感激她，我就没勇气做出这样的行为。后来那个人灰溜溜地走了，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下文了。

三  你

简单的晚饭之后，我邀陈实到江边走走。秋风渐起，天气转凉，一阵江风吹过，旁边年轻女孩的飘逸长裙随风扬起，她忙用两手压住裙摆，一串笑声随风传出很远。江上有渡轮渐次经过，渡轮上灯火璀璨。

“你经常来江边吗？”陈实问我。

“算是吧，这里开阔，江风吹一吹，灵感就来了。”我仰起头，对着风吹来的方向。

“是啊，做艺术工作需要很多灵感。最近有在做什么新的艺术项目吗？”他今晚似乎兴致很高，话比平常多，问题也多。

“有啊，一会儿跟你讲。嘿，说实话，在我之前，你见过多少人了？”

他似乎微微有点窘，但是很快恢复了平和，想了想答道：“不太多，五六个吧。我不是那种每天赶场子的人。”

我低头笑了笑。他没有顺口追问：“那你又见了多少人？”很多男人会找机会问这个问题，但是他不会，没有那种窥探的好奇心，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我问：“有没有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特别满意的？”

“有的话也不会继续见了吧。”他尴尬地笑了，是一次幽默的尝试，虽然不是很成功。“其实，一般都是别人看不上我。”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很好啊，和她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你很真实，不装。和你的名字一样，黄真。”

我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间，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丝忐忑。我转移了话题：“跟你说件事，我有一个朋友，她叫佳欣，最近也在相亲，特别受欢迎。她就是那种，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

“那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吧。”他随口说，并不很上心。

“你看，这是她的朋友圈，里面有她的照片和分享。”我拿出手机开始翻阅。

“这是干嘛？我在跟你约会，不想看别的女生。”他有点惊讶，拒绝了。

我停下脚步，把手机举到他面前。“看看吧，”我说，“我想让你看。”

他注意到我的认真，他的敏感令他意识到事情有些微妙。于是他停下来，翻看起了佳欣的朋友圈。

做了新的漂亮美甲与天空背景的分享，新鲜出炉的自制烤面包配小雏菊花束，毛茸茸的小猫睡在鲜花盛开的草地，直到他看到一张佳欣身穿藕粉色裙子在江边吹风的自拍照......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又抬头看我。

“这是......你的双胞胎姐妹？”看到我的反应，他终于明白，“这是你。”

我点点头：“你刚才不是问我最近在做什么艺术项目吗？就是这个。名字叫‘相亲100次’。作为黄真相亲了几十次，发现婚恋市场里的男人有一种共通的趋向，就是喜欢那种温柔可人、单纯开朗、孝顺贤惠的女子，他们会物化女性，期待她们崇拜男性、容易拿捏，衡量她们作为妻子的价值。既然如此，我就按照这样的设定创造了‘佳欣’这个人物，算是一种实验艺术吧，看看这个专门按照男人价值标准定制的女孩会在这个市场中得到怎样的待遇。果然，她大受欢迎。”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我，他显然是吓到了，好像突然不认识我。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喜欢你，是那种可以长久相处的喜欢。但是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也许你会觉得离经叛道，但这是我正在做的尝试。如果你能接受，我们就可以继续。”

在此之前，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他会勃然大怒，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骗子，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是他没有。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叹了口气，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

他神色黯淡下去，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又转回头问：“所以，我也是你的实验对象吗？”

“我既然告诉了你实情，就是希望你不是。”

他点点头，似乎有一丝凄然的微笑闪过，然后转身没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深深吸入一口气，再全部吐出。

我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这仍然是一个男权主导的世界，全然的公平还远远没有到来。在婚恋市场里，女性的价值被反复放上天平进行精确测量，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也许每个经历相亲的女孩都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扮演过“佳欣”的角色，你想让自己符合这个社会对女子的完美期待，有时候甚至不惜压抑真实的自己。

我们认识的男人是真实的吗？

我们认识的女人是真实的吗？

我们认识的自己是真实的吗？

“相亲100次”这个艺术项目接近尾声，我得到了什么，又证明了什么呢？

人群熙攘，如过江之鲫，人们根据各自不同的需求找寻着自己的伴侣，或许大多数人最终的准则不过就是“合适”二字吧。

可是陈实，你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