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进士李徵，因生性狷介、自命不凡，辞官江南尉，一心苛求欲以诗篇名动天下。归隐虢略故园，执着于诗文数年，人谓始痴后狂而终迷。

这世间文名不易显扬，但家境却可见是日益困顿。往日那风采翩翩的年少进士此时已无处可寻，只剩下眼里对于诗名的着魔。五斗米的重量，对正处于一个渴求成名但又以跻身俗物为耻之间摇摆不定的李徵来说，重于泰山。

曾经他所不屑的同榜进士们，如今早已位列朝堂，而他有的，不过是数箱诗稿；这一切无不在折磨着他脆弱的自尊，而陷入自我封锁的维谷。在一个月夜，他疯了，化身为虎——大唐少了一名诗人，多了一只伤人的猛兽。

《诗经·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

维谷之际，进为困，退亦为困。但其实维谷不仅仅只是进退的困境，而是一种心绪的孤立无援，你对着世界想要呐喊，却发现整个山谷虽然空空荡荡，却连对你的回声也吝啬给予。人之所以对自身存在处境充满不安与苦恼，与其对外在世界的不解、怀疑息息相关。前者针对的内在的自我，后者针对的则是外在的社会规范乃至文明或文化的主流价值，两者的难以一致或平衡才造成自我意识的不安。某种程度上，作者中岛敦借古人的酒杯，痛浇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心府。

中岛的小说大量取材于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他生于汉儒世家，幼年丧母，英年早逝，有“小芥川”之称。鲁迅如此评价芥川龙之介：“所用的主题多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之心情。”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同样是中岛的主题。

《山月记》本是据唐传奇小说《人虎传》改编，但中文唐本《人虎传》中李徵不脱传统文人形象，文字叙述无任何心绪波澜，仅仅只是在叙述着一个茶余饭后的志怪传奇。在《人虎传》中，我们没有感受到李徵陷入维谷之中的绝望与彷徨，而在《山月记》中，中岛则以大量的心理独白突出了他“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交织的心理，将属于一个真正的人的自我意识贯注到了“李徵”这个抽象的人物心中，《人虎传》中的传统文人变成了《山月记》中因为强烈的羞耻意识而不断叩问自我存在意义的诗人。

 《山月记》的末尾，相逢昔日友人袁傪而短暂恢复理智的李徵，首先托付的不是家人，而是背诵旧日诗稿，恳请袁傪为其笔录记下，其后才是委托照看家人。纵然是化身为虎，身体里的人性，渐渐消失于兽习之中，逐渐地忘却自己的过去、茹毛饮血啸傲山林时，脑海里仍然梦想自己的诗作为长安城里风流雅士传诵，是横卧于石窟岩洞中的梦。

"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月夜下的虎啸不仅仅是属于李徵与中岛的，而是属于每一个人潜在的自我意识。那只斑斓猛虎对着月色孤独地嚎叫，野兽只有恐惧、畏服；而山峦、明月、露珠，全都无法体会一只老虎捶胸顿足地狂怒咆哮，伏天抢地地哀婉嗟叹，没有人能理解他身处维谷的痛苦，就像它还是人时，无人洞晓那容易受伤的内心一样。濡湿在下老虎皮毛的，又岂只是夜间的露水？

  但小说中的李徵，作者最终依旧以其自我沉迷于封锁的维谷而作结。不同于中岛的另一篇名作《李陵》中的：“我原不过是天地间一颗微粒，又何必管什么胡汉呢？”正是因为最后的洒脱，原本陷入一个对自我存在痛苦不已的维谷之中的李陵反而得以解脱。如此视来，中岛敦自身也是身处于维谷之中。中岛敦在日本文坛如彗星，无比短暂却又无比耀眼。汉儒世家的熏陶，家庭环境的影响，身处维新与战争的时代，带着病痛的折磨，他又是处于一个怎样的维谷之中呢？

每个人的性情中都有兽的一面，各人都应是自己的驯兽狮，中岛借虎爪在叩击着李徵的维谷，或许，这也是他自己的维谷。文中猛虎吐言说：“反思自己，完全空耗了仅有的才华。所谓 ‘人生何事都不做嫌太长，凡事都做则嫌太短’之类警句，简直是文人的卖弄，只不过是暴露出自己才情不足、卑怯的危惧感和厌憎刻苦的懒惰而已”。当此话吐露之时，就是李徵的维谷被叩开之时，当他再度失去理智身心完全化而为虎，也就是他最终完全迷失在维谷之时。

袁傪目送着猛虎在月色下远去，目送着一个陷入心性维谷而迷失化虎的人。

附记:《山月记》——中岛敦

中岛敦(1909-1942)，男，出生于日本东京市四谷区箪笥町，祖父及父亲都是汉儒学者，自幼即受熏陶的中岛，被称誉是消化吸收了伦理思想的"诗人、哲学家和道德家"，同时也摄取西欧文学。

1933年3月毕业于东京大学国文学科，毕业论文题目为《耽美派研究》，以420页的篇幅，对森鸥外、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等明治时期作家进行评说。4月进入东大大学院(研究生院)学习，研究主题为《森鸥外研究》。1934年3月从大学院退学，任私立横滨女子高等学校国文、英语教师，1941年3月退职。一九四一年，辞去高中教师，到南洋，将心仪的英国作家史帝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晚年在太平洋沙摩岛的生活，改编成《风与光与梦》，并将当地见闻写成《南岛谭》。1942年末在因哮喘病发作逝世，享年33岁。虽然他的出现只是如彗星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后便转瞬即逝了,但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作品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

中岛敦1932年在东京第一高等学(现东京大学教养学部)校友会发表《有警察官的风景--一九二三年的速写》，描写在日本统治下朝鲜人的意识。以后他在校友会发表作品多篇。昭和17年《文学界》的"古谭"2月号发表了他的《山月记》、《文字祸》，受到文坛注目与好评，接着的5月号刊载了《光与风与梦》，被推荐为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

                                                                                                                                                                作者：曾海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