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依稀记得她的模样,高颧骨,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初夏时节,在一列行驶的火车上。普通的硬座车厢,过道乌压压挤满的人,看了都眼晕。想要走动很难,抬起脚来,想放下就没那么容易了,实在找不到巴掌大的一点儿地方。列车员不停吆喝着,驱赶堵在过道里的旅客。那刺耳的吆喝声,像磁带绞成一团后发出的“嗞嗞”声,苍白而刺耳。那些挤在过道的旅客,更像被拨来拨去的土豆,东倒西歪满车厢乱滚。
她站立在拥挤的过道里朝前挣扎着,无非是想往前迈上几步。她的年龄看上去大约70来岁,样子很滑稽,佝偻着腰,穿着一条肥大的花裤子,稀疏花白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还绾了个髻。这个装束,显然与她刻满皱纹的脸有些不搭。她单薄的身上背着几个大布包,每挪动一步,都显得那么吃力。
夜幕降临了,嘈杂、燠热、烦闷充斥着整节车厢。车窗外一片星光,车厢内,车窗玻璃上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如同一部老电影。那位老妇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她解开一个布包的拉锁,向内摸索了半天,取出一个方形的纸盒子。这会子她可能有点饿,想找点东西垫垫。伴随着列车员“香烟啤酒矿泉水……”的叫卖声,那只卖货的小推车如约而至。所到之处,总能惊起旅客一阵收脚躲避的动作。此刻,小车更像是一把大耙子,扒拉开那些堵在路中央的“土豆”。
等卖货的吆喝声远去了,这位老妇才抱起心爱的盒子站了起来。她小心翼翼打开盒盖,霎时,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那种淡淡的香味儿,似乎在什么地方嗅到过。她试探着在人群中移动,一边挪步一边向旅客展示她手中的盒子。盒子里究竟放着什么宝贝?好奇的人儿伸开脖颈往那盒子里探。起初,看着她的背影,以为她在向旅客乞讨,因为她穿的那条花裤子看上去很旧了,尤其随身携带的那个大布袋,已经洗得褪了颜色。但仔细观察,像是有人掏钱给她。
不知什么时候,车厢里的空调突然停止了工作。旅客像是被困在一个大蒸笼里,想透一口气都难。车窗外一片漆黑,乘客汗流浃背,躁动不安,抱怨声、吵闹声此起彼伏,还能听见某个角落有人开始骂娘……疾驶的列车在黑暗里像是一条飞龙,但飞龙的肚子里已经填满了太多的喧闹。那位老妇人,显然没有被车厢里的喧哗和拥挤干扰,她颤悠悠地穿梭于车厢之间……她一边拿出手绢擦拭额头的汗,一边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展示着盒子里的内容。她拿着盒子经过的地方,总能飘过一阵淡香。说来也怪,闻见到那香味,人的情绪也会暂时平静下来,尽管车厢里还充斥着汗臭的味道。
等老妇人朝这边慢悠悠走过来,才抬起头看清楚了盒子里的真面目。盒子里放着一些花儿。那些白色的小花,确切说,是一些花骨朵儿,用白色细线穿起来,一串一串的。那些扑鼻的清香,正是从这些小白花儿身上散发出来。
只见老妇拿出其中一串,递给了过道里一对正在吵架的青年男女。那年轻女子可能是嫌弃男子半天没有找到一个座位,朝男子发起火来,那男子也不停嘟囔着。看到老妇人递过来的一串白花,那男子不耐烦地冲妇人嚷道:“没钱,不要!”妇人依然面带笑容,将那串花儿放到了男子手心,转身就离开了。老妇人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莫吵,莫吵,对女人要好一点……”那男子呆呆望着手里的花儿,不知说什么是好。他转过身想把那串花儿还给对老妇,可妇人已经走开了。
经过两节车厢,看到有好几位女乘客的脖子上,都戴着一串白花儿,煞是好看。只要她们走过的地方,总能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一位乘客说,那被串起的花儿名叫茉莉,戴在身上,捧在掌心,芬芳一片。茉莉香,还会给人带来愉悦。看到此情此景,我猜想,那些装在盒子里的茉莉花儿,一定是那位妇人种的。每到茉莉花开的季节,也是这位老妇最开心的时候:一朵朵娇小美丽的花骨朵,老妇将它们捧在手心,用丝线精心穿起,制作成一串串美丽芬芳的茉莉项链……
夜深了,车厢里变得安静起来。喧哗伴着旅客的鼾声,悄悄入眠。那位老妇人,坐在两节车厢相接处的一个角落,闭着双眼小憩。看得出,她走累了,现在要歇息一会儿。熟睡的老妇,脖子上也戴着一串白色的茉莉项链,可能这是剩下的最后一串茉莉花了,没有人来买,她将它留给了自己。尽管经过一晚上的折腾,那些花骨朵儿看上去有些发蔫儿,但那些卷起的白色花瓣,还是那般洁白,耀眼。
那年初夏,我离开了一座城市,为的是躲避突来的悲伤。但在一列行驶的火车上,我闻到了最甜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