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冬天,天寒地冻,但有雪地麻雀和那些暖暖的温热。
2017.9.2 星期六 阴
江南之地,没有炕和暖气,冬天的寒冷全靠身体硬抗。
据说天上的神仙张老老有四个女儿,风、霜、雨、雪。冬天雪家殷勤地招呼父亲去作客。张老老一去,雪女儿就下雪迎接。一年四季才见一次面,雪女儿三天两头下雪招待亲爱的父亲。张老老一直要在雪家住到农历二月十八,才会下来过长江,往北而去。江南之地这时就转暖了,他去雨家,春雨开始连绵地下。
张老老到雪女儿家,我们家也来了客人,我和姐姐就借住到了离家不远的姑姑家。那天晚上并不冷,第二天一早,窗外就映出了雪色,从下往上白亮一片。我们走出屋子,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天空阴沉沉的,屋顶树梢和田野都被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勾勒出屋檐翘起的轮廓,勾勒出树枝乱伸的形象,像水墨淡彩的写意画,只留屋旁的河和场前的井还是黑窟窿。脚下发出“吱咕吱咕”的声音,我们肆意踩踏着积雪,一个个歪歪斜斜的脚印留在白色绒毯上。
回到家里心急慌忙地准备捕雀儿,找来竹篾编织的簸箕、竹棍和一根长布条。把簸箕反扣在场院外边,拿棍子把簸箕撑起来,撒一把稻谷在里面,棍子上拴好布条,一路把布条逶迤地拖到屋里,握在手里,然后就是无尽地等待,等那只怎么也不来的麻雀儿。无聊的时候,就顺手一牵,把空簸箕拉倒在地。
不死心,又去撑起来,等到把布条撒手,去玩一会儿,忘记这回事时,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再从里屋跑出来,那雀儿又被惊走了。雪地上的谷子已经被吃掉了,只留下一些凌乱的爪痕。
大多时候江南的雪下得很薄,一踩就脏,想要堆个雪人也不易,只能团捏成拳头大小,体会一下手指被冻僵的感觉,连打个雪仗都不能痛痛快快的。
河面也没有结着厚冰的时候,薄薄一层,我们就站在岸边,拿一只脚试探着踩边上稍厚一点的地方。或者朝冰面扔石头,咔嚓一声,那平整的磨砂玻璃上破了个洞,裂纹四散开去。
冬天各家都有这几样御寒宝物:汤婆子、脚炉和孵灶前。
汤婆子是金黄的铜器,扁圆形的,上头一个灌水的小盖子,要晚上才用。灌好热水的汤婆子先放进被窝里,脚边位置,睡觉时伸出脚去正好在最暖的地方。有时候心急,人跟汤婆子一起进了被窝,那就要遭罪了,烫得皮肤发红。
还有脚炉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也是铜的,盖子上有洞,下面是一个圆球,底部平整。有句俗语说:“脚炉盖子当眼镜。”意指彻底看穿真相,看得穿了许多洞眼。炉子里面装上炭火,盖好盖子可以烘脚烘手了。炉子小,手脚多,姐弟们七手八脚把四面都捂满了。不过,烘过脚炉的手脚很容易生冻疮,鞋子衣服上还一股烟毛气。姐姐每年冬天都要生这个富贵病,遇热奇痒无比,再遇冷就烂成破皮红萝卜,不能沾水,什么活儿基本都不用干了。我的手瘦瘦的,从来没生过冻疮,冻疮都生在脚上了,一样痒一样烂,烂在看不见的袜子里,粘住了,脱袜子疼得撕心裂肺。
《红楼梦》里的丫头,冬天就要给林妹妹宝姐姐们准备好手炉脚炉,捧在手里又是暖又是雅,估计她们也会生冻疮,身上也有烟毛气。
但是脚炉可以烤黄豆玉米和稻穗。用筷子把黄豆、玉米和稻子埋进炭火里,烘着手脚等着。一会儿功夫,“噼啪噼啪”声响起,掀开盖子一看,稻子变成白色米花,黄豆和玉米黑糊糊的一团,就可以吃了。吃得一嘴黑,一笑又露出白牙来。
再不然就到灶前去烧火,大灶有灶堂,木柴最耐烧,稻草、麦柴、黄豆萁和菜籽萁都燃得旺,灰也多。炉火把身子和脸都映得红彤彤暖洋洋的。烧完了火还有余烬,母亲把姐姐踩雪弄湿的棉鞋放在灶堂边。第二天一早,只听见姐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追过去一看,灶堂里的余烬把棉鞋烘出一个大洞,焦黑一片。那可是她准备穿到过年的,母亲刚做好不久的新棉鞋啊!长大了没多大出息,难道是“孵灶前”孵多了?俗称“孵灶前货色”。
童年的冬天,冷得天寒地冻,脚趾头手指头发痛;但童年的冬天,也有雪地麻雀和那些暖暖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