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鼓,是满族民间艺术的一种,它以演唱者所用的击节乐器八角鼓而得名。满族八旗官兵闲暇常常持鼓演唱,并将身边的风情逸事、日常生活融会进唱词,自编自唱。乾隆年间,演唱盛极一时,曾被称为太平歌,后不断吸收、丰富,成为都市一种时兴的艺术。
——题记
我家里,祖父母那一代,父亲那一代和我自己这一代大部分人,都是生在北京的,家族里的下一代也都是生在北京的,算得上是现在这个北京的“老北京”了。
《茶馆》这个戏,从几岁被大人带着,我也看了不下十遍,从电视,到舞台,再到光盘或者视频,多数是于是之、蓝天野、英若诚他们那批老先生演的。
我几乎可以背的出里面许多台词,对我来说,《茶馆》如同八角鼓唱出的太平歌词一样,充满着生活的智慧与民俗风情。
现在的人喜欢说“范儿”,或者时髦一点儿地说“style”,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茶馆》这出戏是最体现“北京范儿”的。所以,从这出戏里的人物也能看得出北京人的优点和缺点来。
头一个,就说说王掌柜王利发吧。
“王利发 -- 男。最初与我们见面,他才二十多岁。因父亲早死,他很年轻就做了裕泰茶馆的掌柜。精明、有些自私,而心眼不坏。”
这是第一幕开始之前,剧本对王利发的人物介绍。
两条:精明,有些自私;心眼不坏。
没错儿。在这个戏里,处处透着王掌柜的精明:
他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不管是第一幕中的宫里的庞太监,有维新救国思想的房东秦二爷,还是第二幕中试图俩人买一个媳妇儿的逃兵老陈老林,对救国失望的前议员崔久峰,还是第三幕中仗着国民党势力胡作非为的特务小刘麻子小唐铁嘴,他都应酬得不温不火。
他精明能干,在乱世里,敷衍着买卖人口的刘麻子,穿灰大褂儿的密探宋恩子吴祥子,对那些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人,比如抽大烟的唐铁嘴则敬谢不敏;他总能应对着时局的变乱,“莫谈国事”总是他和茶客言行划清界限的红线,又把茶馆在“改良”中艰难地维持下去。
他的确是自私的。
比如他看见要饭的,决计是要驱逐的,即便是常四爷给穷人买了一碗面,他都要说,“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
当年刘麻子把乡下大姑娘康顺子卖给太监做老婆,当多年后,被赶出来的康顺子再次到茶馆请他帮忙找个事情做的时候,他却不愿意帮忙“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但是,我们对王掌柜的自私却恨不起来。
因为,这是一个普通草民在乱世中的自保。
一个农民卖儿卖女的世道,你能叫一个开茶馆为生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怎么办?如果他给一个乞丐一碗面,就能让所有的乞丐都到他的茶馆来,他怎么维持生意?有那个财力和人力去做这种慈善吗?
在康顺子来到茶馆之前,王掌柜正和妻子以及自己多年的老伙计李三拌嘴,李三抱怨工作太多,要求他涨工钱,他的妻子也说应该多雇一个人,但是王掌柜不肯,理由是“咱们的买卖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他自己处境也是非常困难的。
正是这种完全出于自保的自私,让人欲恨不能,只不过,这种出于自保的自私也完全无助于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因为这种自私派生出了一种和气,一种顺从,一种谦卑,一种毫无尊严和轻浮的自我解脱。
王掌柜对这个世界的变化,有着一种茫然的和气,有一种不假思索的顺从。
第二幕开始,王掌柜把自己的大茶馆“改良”了: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面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公司的广告画。
他说话中也带上了“allright”这样的英文。
第三幕中他甚至想要添个女招待来迎合四十年代美军带来的时髦。
他不去思考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也不去思考自己对于这个越过越不舒服的世界能做什么。
就如同他和崔久峰关于救国的那一段谈话一样:
王利发 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你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 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 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 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 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 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 洋人!
王利发 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 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 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
他不能明白社会问题本质上是什么,哪些变化是把人们拖向深渊的,什么行为是没有真正效果的,他只是这么顺从着,希望自己在妥协和顺应中苟活。
正如他自己在戏最后所说的那样“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有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
面对伤害,王利发的本事就是服输,就是认怂,就是用各种自嘲来解脱自己的痛苦。
妻子要他添人手,他挣不出这一份开销,他说“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密探宋恩子吴祥子警告他别忘了每个月给好处费,他无奈地说“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就是对他看不起的唐铁嘴和刘麻子,他也没有勇气直接表达自己的蔑视,仍是冷嘲和委婉地拒绝。
唐铁嘴说要感谢这个年月让他衣食无忧了,王掌柜说“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刘麻子在茶馆买卖人口,王掌柜只是驱赶,说“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作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了!”
王利发就是一种典型的“北京style”:几乎总是和气,表现得很谦卑,抱着良好的愿望;有限度的善良,不伤人的自私;害怕痛苦所以回避深刻,拿自己和别人逗着乐子来抚慰生活的辛酸;在烦恼悲哀甚至屈辱中忍耐着;害怕失去并不怎么好的生活,宁愿不去进取,不去抗争。
这些“范儿”几乎无法绝对地说什么是优点,什么是缺点。如果人人都像王掌柜,日子一定很平和;但是如果人人都像王掌柜,面对不公、欺凌,也一定没有任何获得改变的希望。
如果人人都像王掌柜,日子总是可以过下去的;但是如果人人都像王掌柜,也永远都不会有主动改进的希望和生命力。
如果人人都像王掌柜,人表面上总是过得去的,但是如果人人都像王掌柜,所有深沉深邃的思想也就不会产生了。
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今天的北京人,身上就没有王利发的影子了吗?
那些创新的开发区,多是一些外地的年轻人吧?北京人只要能每月有收入,谁也不会主动去冒险革新;但,北京人用他的宽和给了那些创新者空间——北京人总是最先接受那些新鲜的事物,不管是当年的“倒爷”“麦当劳”还是现在的电子手环创意市场798园区环保超市,北京人性格里有着一种轻易顺从时代改变的弹性。
那天听见一个挤公交的北京女孩儿说,“在北京二环里边住着,你要说你是中国人都得有回头率”——这话说的!这是对房价高企、多为持外国护照的人所拥有的不满吧?如此现实,没有几个北京人立志自己要如何改变,却也不会仇恨社会,立马儿拿话挤兑自己,不觉得如何伤自尊,在冷嘲热讽里一切皆一笑了之。
好不好呢?跟北京的所有文化与民俗一样难解难分吧。
只不过,《茶馆》里的王掌柜,无论长短,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