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到中年,已见过几次生死。生与死意味着人生的开始与终结,都是生命旅程至关重要的节点,按理来说分量相当,该同等对待,但实际不然。
对于生,我们欢欣鼓舞,自胎儿在母体落地生根起,关怀、照顾、陪伴便从没间断,出生那一刻更是仪式隆重——“生”被热闹纷呈地迎接出来。
我们为生做足了准备,生是从容登台的。
而对于死亡,我们更多的是心存恐惧,惧怕到不去谈论死亡,更别说做足准备。
我们回避死亡,因而对死亡一无所知;也因为对死亡知之甚少,我们更不敢面对它。
我们汉族人中,生者,除了哀哀哭嚎极力挽留将死者,或被动接受死讯,做不出别的动作了;死者,他们压根不知如何安然死去,只能无奈地一步步走向未知。
最后的最后,虽然有一堆人围在死者前,可他仍然得独自死去,旁人无法给到抚慰人心或指引性的临终陪伴。人们会在事后举行盛大铺陈的安葬仪式,与其说是对死者做一个交代,不如说是安抚自己,因着巨大的内疚。
死亡仓促而来,我们仓惶失措。
我们欠缺死亡信仰。
2
犹记得我奶奶临终前的情形。
奶奶一辈子胆小,八十多岁高龄仍然看不透生死。十来天吃不下喝不下了,就是舍不得咽气。古人造词实在形象,“气若游丝”用在此时再贴切不过。奶奶全身都是静止的,只有鼻腔里时不时呼出来一丝热气,证明她还没有到最后那刻。
某一天的上午,奶奶悄无声息地截止了那股热气的输送,全身上下没有了一丝能量,单薄的身体像一张纸一样盖在床上,“灯枯油尽”这几个字直戳心扉。
一众叔叔姑姑至此才放声大哭,把失去亲人的哀痛毫无顾忌地宣泄出来。
可在此之前,当奶奶还能说话时,我们强颜欢笑,劝她吃劝她喝,安慰她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乖乖地听话,强迫自己吞咽食物,也选择相信自己快好了。等她说不出话来时,我们也只能呆呆守在旁边,偶尔叫一叫她,探一探气息,无法交流,无法诉说,不甘又无奈地煎熬着时间。
咽气前,即便她纹丝不动,仍能感觉到她是紧绷的,不能放松的肢体和能量,揪着我们的心,痛入骨髓。直到停止呼吸,她的身体才舒展开来,脸部凝聚的痛苦能量才彻底释放,我们骤然觉得无力挽回,哀伤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过程,死者太折磨,生者太沉痛。
3
这让我想起《西藏生死书》里的片段:
桑腾死得很辛苦,我们随时听得到他极力挣扎的呼吸声,也闻得出他的肉体正在腐坏。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桑腾身上,整个寺庙鸦雀无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虽然死亡的冗长过程折磨得他很痛苦,但我们看得出他内心很平静,对自己也充满信心。开始时我无法解释这一点,但后来我知道了它的来源:他的信仰、他的训练,还有我的上师就在身边。
蒋杨钦哲引导桑腾宁静地走向死亡时,向桑腾展示了他正在经历的每个过程。
修行让桑腾接受死亡,也让他清楚地明白,痛苦可以是一个深度的自然净化过程的一部分。
在生活中修行,从而平静接受死亡;死亡时有“上师”在旁指引,教他如何死亡,这是让人无比心动的死亡态度与死亡仪式。因着宗教因素,他们相信有往生,死亡只是今生“渡”去往生的时刻而已。
死亡于他们,是值得信仰和追随的神奇体验。
无独有偶,西方心理学界有一本盛名书籍《恩宠与勇气》,以相同的态度和方式认真平和地对待死亡:
整个下午的气氛就这么紧绷着,狂风继续袭击屋子。我(心理学大师,肯·威尔伯,女主的丈夫,作者注)一直握着崔雅(女主,乳腺癌患者,作者注)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崔雅,你可以走了,这里的每件事都已经完成,走吧,放心地走吧。我们都在这里,亲爱的,安心走吧。”
我继续诵着她喜爱的经句:“迎向光去,崔雅,去寻找那颗宇宙的五角星,那颗明亮、闪烁且灿烂的五角星,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亲爱的,紧紧地跟随那道光,不要再担心我们了,跟着那道光去吧。”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胸口上,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终于发生了,我无法抑制地颤抖不已,喃喃地在她耳边念着几句《西藏度亡经》中的话:“认清那道明光就是你的初心,认清你此刻已经与解脱的神性合一了。”
这样的死亡时刻,不但没有恐惧,甚至充满了迷人的魅力!肯·威尔伯给与崔雅的临终陪伴,犹如西藏上师给与修行者的死亡指引,都是让死亡者不至未知而恐惧,不至孤独而无助。他们让死者自信,甚至愉悦地体验死亡。
在他们看来,死亡是神圣的,值得祝福的,充满希望的。
也许,这才是死亡的真相。
对比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我们的死亡显得如此草率与盲目!没有告知、没有交流、回避、忌讳、被动,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死亡。我们习惯大张旗鼓地操持后事,以弥补莫名的亏欠感,可对于当事人,这于事无补。
4
当然,我是另一种文化里的小兵小卒,也许死n次都无法领略上述文化里的死亡魅力,更无此幸运遇到那样的死亡引领者。但是,我们确实可以在生命修行里为死亡未雨绸缪,有修行大师这样说过:
我们一生活得这么长,只为了短暂平静地死去。
由此可见,死亡是一辈子的功课,如何让这门功课及格或优秀,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修学分。
如何去修学分,我暂时没有周全的计划,但我的死亡设想倒是挺清晰的:
我希望我在苟延残喘时,可以和伴侣或后人谈论死亡,驱除他们的恐惧,诉说我的需求,解除我的无助;
我希望我的目光还明澈时,能温柔地撒播我对亲人的爱意,告诉他们,爱他们和得到他们的爱,是我一生的价值所在,而这一刻,是我价值最高之时,我已了无遗憾。告诫他们,无需眷恋我的存在,过好自己的一生是对亲人最好的守护与爱护;
我希望在我还能说话或笔述时,向他们描述我所经历的死亡的各个阶段,把死亡体验分享给生者——如果没有人做我的死亡引路人,我愿意做他们的指引者,在他们心里埋下勇气的种子;
我希望我能在宁静的等待中,感受来自天地自然的召唤,告诉自己:你灿若星辰,你终将随神性之光的指引,回归宇宙;
当然,我仍然渴望伴侣陪在身边,渴望他深情凝视我,在我的耳边承诺:我保证一定去找你,一定找到你,直到永远……。让我有勇气拥抱这死亡“恩宠”。
为了这些美丽的设想,我会用尽全力地活着,并心平气和地把每一秒钟当成准备死亡的契机。
为了这些美丽的设想,我会把死亡当成信仰,用一生的时间来修行这份信仰。
最后的最后,我定能,欢脱地,奔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