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七分肥肉，三分瘦，最好是猪大腿附近的肉。肉片温水洗三遍，加一指盐，码透半个小时。孙女，锅里加三品碗水。水翻滚后加姜丝，碎蒜，大葱，一指盐。肉好以后加五香孜然花椒粉，去把碗柜下面的芡粉挖一勺给我。好，你往锅里把平菇倒下去。水开了，用筷子把刚才混匀均的肉片挑开一片片往锅里放，要快。好了，把菜板上葱花撒点在汤盆里，倒点香油。”
“咦，奶奶，上次我才看到一个装川汤肉片的大盆，怎么不见了，我记得是青花底的，去年也不见了一个。”
“重新拿一个就行了，给坐冷班房的打电话，喊他回来吃饭了。”
“爷爷，奶奶喊你回来。”
“还有一圈就回来了哈。”
“啃沙的，快点回来，孙女早上都没吃饭，现在才起来。”
“要得要得，马上就回来老，今天手气好。”
“爷爷，赢了钱给我买甘蔗杆回来。”
我快速把已经下锅两分钟的肉片全部倒在瓷盆里，正把锅拿到水槽边去接水泡锅，好方便洗。奶奶已经端着一大盆肉片往客厅去，因为年纪大了，奶奶身上的皮肤也黯淡松弛下去，加上她又瘦，右手上的金镯子就大了很多，随着奶奶走路的脚步一晃一晃的跟瓷盆撞击出有节奏的声音。
“孙女，拿三副碗筷出来，还有大勺。”
“是不是这个？”
“碗拿来！你一天黑了又不睡，白天又不起，煮了饭又不吃，你要气死我呀，不吃饭你跑回来咋子啊。我看你啊，现在年轻随便造，等你老了就晓得了，浑身是病，那个时候就晚了。先把汤喝半碗润胃子，然后再吃肉。”
“爷爷都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一起吃。”
“坐冷班房说一黑尔回来，再那门都还有半个小时。他都离得了那个牌啊，死都要死在牌桌子上。你不吃饭去哪里？”
“我下楼去买老干妈。”
“喊你莫吃辣椒，你一个姑娘家，吃了辣椒对皮肤不好。”
“没有辣椒我吃不下饭。”
“老干妈在盐罐子后面。你们现在是条件好了，吃东西挑三拣四。我们那会儿哪来的干饭哦，都是稀米汤，一点水水在碗里头，还没出门都已经饿了，饿了都在路边喝氹头的水，挖野地瓜吃。那个时候你爷爷不在，屋头没得公分，连你幺爷爷都相欺我们孤儿寡母。”
我知道再听下去，重复了八百遍的凄惨故事又来了，赶紧打起精神来给她转移注意力。
“奶奶，上次我给你买的手机哥哥说声音有点小。”
“哪个说的声音小，我不要，你一个人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还跑那么远，钱你都存到，又不是你爷爷没拿钱给我。”
“那我昨天回来，你还说爷爷没拿钱给你。”
“那是我老头的钱我该用，你的你自己留到买房子。你吃好点在外头，你看看你这薄兮兮的身板，刮风的时候你记着抱电线杆，免得遭风吹跑了，一下从郑州吹到遂宁，我看你连火车票都不用买了。嘿，要是被风吹到云南那些地方，那就更苦了。”
“奶奶，我一米六的个子，一百一十多斤，任谁看了都说胖，唯独你对我有偏见说我瘦。”
“哪个说你胖？门铃响了，看是哪个？”
“爷爷，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啃沙的，是不是张老头赢了钱就开始撤角子了，上午我看他都已经想走，你还没心眼留到起，把钱又输回去拿给别个买猪脑壳肉吃。。”
“你一天，硬是把人想的那么没得格调。茶馆停电了，太冷了，角子都全部回家吃饭，约了下午睡会儿午觉再去。”
“孙女，甘蔗杆不要捂到，口袋敞开，赶紧吃了。啃沙的，大衣给我，哎，我放到你大衣带里的手机去哪了？”
2·
爷爷到家，我替他换了拖鞋，他就自顾自就坐下喝酒，酒杯是方才奶奶在厨房就已经洗净擦干的，他在桌子旁边打了一杯，就悠然自得开始吃饭。
奶奶把身上围裙取下来，又把爷爷拖下来的军大衣抱到客厅沙发上，左翻翻，右翻翻，又抖两下。
“奶奶，快来吃饭都冷了，丢了就算了，反正我正好昨天在网上给你买了一个新的。”
“莫使造孽钱，赶紧去给我退了，我就用那个手机。”
“哪里是造孽钱嘛，我写文章的稿费，再说今天上午人家都已经发货，后天就到，新手机里面内存大，可以存好多佛歌唱诵在里面，什么大悲咒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你让哥哥给你下载，你之前的手机没办法放内存卡，太老了吧。”
“老了的东西就不要了吗？”
我一听奶奶此话语气似乎有所指，众所周知人越老越幼稚，担心这是一个陷阱话题，而且我家人都比较幼稚，又有挖陷阱的爱好。于是赶紧摆出戏剧性微笑，一脸宠爱和殷勤的跑到我奶奶身边。
“老了的东西最值钱，你看昨天晚上我们看的科教频道讲的那个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两个亿啊，啊啊啊。这句话你听过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你瘦的都只有骨头，都膈着我了。”
“那我们快去吃饭吧。你不去，我也不去，饿死我好了。”
这顿饭，我被迫吃了三碗川汤肉片，前面自己还独自吃了一碗平菇，后来又被加了半碗米饭，还有中间吃了红椒炒肉，毛血旺，还有半截甜香肠。
“我不行了，太撑了，我要去睡觉。”
被关门的声音惊醒后，听见我爷爷和奶奶在下楼梯。
“喊你莫去，腿脚又不方便，我找到了叫张小娃给你送上来。”
“我要去。”
“你下去咋子嘛？”
“我看陈家屋头的烧烤摊摊推出来了没得。”
“孙女要吃她个人晓得下去买，你莫跟到我。”
“我就要下去看看出来了没？你再给我50块。”
再醒时，我穿了拖鞋出来，就看见我奶奶拎着水果和烧烤，站在玄关处换鞋子。
3·
“孙女，你看你今年26了啊，你妈在着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六七岁了。我听你妈说你还要在郑州呆两年才回来，那你打算好久结婚呢？”
“奶奶，你放心，我明年就结婚，我已经让伯妈给我找了，她已给我找到合适的，我立马就回家来结婚。而且四川其他地方的都不考虑，只考虑遂宁地区。你想想，要是我嫁远了受了委屈，找个帮手半天都到不了，那太吃亏了，对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能找外地的。前几天楼下的李嬢嬢她们上来找我，我跟她们说你还小，不着急嫁人，可她们说对方条件很好，你小点也可以去见见，家里做的五金生意，在新市场有两间铺面。对方的要求很高的，最好要公务员和老师，你的工作是天天都在加班又不稳定，也不晓得人家能不能看上你，你李嬢嬢她们都这么说了，你一定要争口气，一定要让人家对你心服口服的。”
奶奶一边说一边将烧烤颤塞进我嘴里。
我听着我奶奶这前后矛盾的说辞，以及这招数对方比一定看得上我的激将法，我知道自己已经被陷阱夹住了脚。
怎么办，但断尾求生自认自己配不上人家吗？——我还真能做到。
那面前这三盒烧烤呢？魔芋，凤尾，心肺，鸡翅，鸡柳，韭菜，苕皮，哪一样不是我的最爱，怎么办？
渔翁已经抛下了诱饵：那香辣脆爽的韭菜啊，那满口流油的鸡翅啊，那软糯绵长的苕皮啊，里面包裹着大头菜，折耳根和小香葱，一口咬下去就是瑶池仙境啊。
“奶奶，我看你买的烧烤辣椒太少了，我自己下去再买一份，我看看还有没有土豆条，这份你给嫂子吃吧，她刚才不吃辣椒。”
“我去，我下楼去，正好要跟你爷爷说晚上去楼上吃饭。”
“那你去找爷爷吧，我去楼上帮忙，哥哥嫂子肯定忙不过来。”
“哎，孙女，那我下去给李嬢嬢说，你们见个面。”
“千万不要，我同学这几天给我介绍了一个，我正要约人家。”
“你肯定是骗我的，孙女，前年你也是这么说的。”
“别提了，前年那个人家看不上我，我也努力了啊，一想起来就伤心，我觉得这次同学介绍的，绝对靠谱！”
说话间，我已经一口气跑到六楼，快速按下门铃。
4·
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到凌晨一点，被我奶奶梦中的哭声惊吓到了，静静走到奶奶身边。
“老头儿，老头儿，你快回来，他们相欺我。”
“啃沙的，他们跑到我们屋头来拿米来了，我泼了他们一身大粪。”
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哭声中被惊醒，是奶奶又梦到有人来欺负她。我家大公（爷爷的哥哥）的妻子一向与我奶奶有间隙，一来我奶奶是地主家庭出身，有一年害得整个家族被戴高帽子，看过【霸王别姬】的都知道那是何等惨痛的事情，于是迁怒与我奶奶。二来他们三兄弟分家那年，我祖祖和太太多分给我爷爷奶奶他们一间房和一个磨盘，想着以后老了，老二还可以想着自己。还有第三，我大公是在村里有个小职位，做账和书法没有谁能比得上。于是我大公的妻子隔三差五指挥我那打着光棍的幺爷爷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家里折腾。
我爷爷那会儿人远出了乡里，在一个叫磨溪的乡镇上做炊事员，那会儿还没蹦蹦车呢。我爷爷回一次家得翻山越岭十多个小时才到，早上七点出发，晚上八九点天黑透了才到，半年了才能回来一次。家里只有我大姨和二姨还有我爸爸跟着我奶奶，她们都才几岁，根本无力还手。
有一次我爸爸出去放牛，奶奶在田里栽秧，大姨二姨就在对门山上割猪草。看着我幺爷爷和另一个光棍把牛牵走，我爸爸哭声震天，跟着他们跑要把牛讨回来，在走田坎时，把自己的嘴皮摔破了，牛也没要回来。
我奶奶赶快跑到坡上另外一户人家叫姜光能的家里，姜光能的妻子叫张二姐。先给她一碗粥，再叫来姜光能和他的弟弟去帮忙。叫来别人家的人去跟自己家的人要牛，真是我奶奶一说到就落泪的辛酸。
结果两个光棍说自己是喝醉了酒，也不晓得牛跑到了哪里去。那个时候，一头牛就是一个家的全部。奶奶让我二姨在家反锁了们，她带着大姨打着火把，遍山遍野的去找牛。找到半夜，才在另一个大队上找到耳朵和腿肚子被打出血的牛。
有一回分土地，大公的妻子非说奶奶家人口多，应该将另外一块大土给她。那块土是同村人压根都没人要的，名叫瓦块子土。顾名思义，那块土里全是碎瓦片，没办法种庄稼。
这块土现在还在我家名下，当年的瓦片我奶奶和大姨二姨都搬回了家，混着泥土垒起了一座灶台。
交了公分还剩下一些粮食在自家院坝里晒着，我幺爷爷拿了扁麻口袋装了就走，我爹拿着扁担跟着追。
粮食自然是搬到了我大公家，说是要赡养我祖祖，可每年我爷爷走的时候，那会儿我爷爷工资才十四元一个月，都会给十二元给大公家给祖祖买酒喝。
奶奶梦魇里不停歇的骂着“娼妇，娼妇。”
一辈子的心魔就是在哪个时候落下了，我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爷爷说的这句话。
“你咋子嘛，我回来了都嘛，快睡老。”
随着奶奶年事越高，约容易沉浸在梦魇里，好几次爷爷摇不醒奶奶，见我在客厅看电视。
“快来把你奶奶摇醒，魔障又找她了。”
5·
我奶奶信佛，一梦到故人就要上庙。
“肯定是那娼妇在下面过得不好，才想把我也拖下去。求四方神明保佑，她的孽债让她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不要让她现在在地狱受苦来找我。”
扶着她下台阶时她说：“你在外面受欺负了，一定要告诉家里人。在外面一定要落落大方，挺直腰板。腰板越软越有人欺负你，一旦有人欺负你，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踩你。遇到事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
“你看你幺爷爷做了太多孽，老了无儿无女根本没有人管他，现在靠着我的儿女去养他，真是业报。你在外面也要积善德，我在下面才会过得好。我听说家人在人间做孽，下面的骨肉血亲是要上火山下油锅的。”
奶奶这几年很恐惧死亡，害怕去地狱审判时，判她当年没有带好我的弟弟。我弟弟在一个夏天，失足落水而死。最后让唐家没有男丁断了子嗣，不敢面对祖祖和太太。
“孙女，风水先生说你大公那块土就是最好的风水宝地，我死后你一定要找个更好的风水安葬我，最好能截了他家的风水，让龙脉断了。以前我听姜光元（姜光能的弟弟）说，我们石长坡以前出现过金乌龟，你把我埋到那里，我死了才能保佑你富贵平安。”
这几年也越来越絮絮叨叨。
“这个金戒指是你二姨给我买的，我死了你就从我手上摘给你二姨。这个金耳环是你大姨买的，到时候给她。镯子是你爷爷这辈子唯一卖给我的首饰，我想带走。”
爷爷从卧房里出来：“你又在跟孙女说啥子嘛？快进屋去睡。”
“孙女，你妈妈现在就得你一个了，趁着她年轻还可以帮你带孩子。”
“爷爷，快把奶奶带进去，把空调开大点，我奶奶又换策略了，我招架不住。”
“你呀，那个工作又不稳定，还是当教师好。”
“爷爷，快来救我。”
6·
我从小是跟着奶奶长大了，那个时候家里已经不再务农，爷爷也退了休，每天在茶馆打牌，奶奶就一定在旁边看着。
她其实一直看不懂牌，一直都是一直半解，看到爷爷手上有双的，那个牌一出来，奶奶就急着喊：“快碰。”
爷爷叹了口气，碰了牌。最后胡不了牌时，奶奶狠狠的掐爷爷的胳膊肘。
“为啥你又胡不到呢？”
“因为刚才碰了。”
“又怪到我头上，明明是你故意放炮。”
“哎呀，你去旁边嘛，不要守到我。”
是奶奶一直缺乏安全感，缺乏那个该有丈夫的时间，却没有支柱，自己一直担惊受怕。她以为她的刚毅可以度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可是身体却记得她受过的伤害，于是紧紧挨着爷爷。
“我老头儿就在那边打牌，我去他那拿钱。”
“我老头说他不吃肥的，你给我割瘦的。”
爷爷若是倒多了油，奶奶就记得跳脚。
“你个啃沙的，油补要钱啊，原来生唐四那会儿，我在你那里背油，撒了一地就心痛得莫奈何。”
爷爷一不顺奶奶的意，奶奶就开骂。
“你这个坐冷班房的，赢了钱不走，非要坐到起，最后还倒输一百多。”
在奶奶心目中，爷爷是不爱她的。
“我这一辈苦功血汗，老了还是伺候你爷爷，我没有一天享过福。”
“奶奶，是爷爷一直让着你。”
“你看到的，是你爷爷在让我，其实是他在气我。吃饭要人喊，洗脸要人喊，换衣服要人喊。”
“那你还催着我嫁人？”
“我当然捉急。哎，你这一走又是一年，这些腊肉，香肠，排骨，要吃完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你妈还总说我做多了。”
“去年的香肠都还没吃完，还在冰箱里放着。”
“哎呀，芡粉你都没带，你煮穿汤肉片的时候，多放点，没有了我给你寄，现在这么方便。”
“我知道了。”
“你路费钱够不，我给你再拿点。”
“我自己有钱，你别拿了。”
昨天表哥打电话说，奶奶自己一个人煮了一盆川汤肉片，也不让其他人吃，自己端着去了寺庙旁边的石碑处。
“姜光能，姜光元现在的社会全部都有肉吃了，你两个兄弟原先帮了我不少忙，却走的早。特别是张二姐，那年我粮食被抢了，要不是你给我一碗黄豆，借给我小麦，我去打猪菜，你帮我看着娃娃，我们这家人早就被饿死了。张二姐，有一回在灶当门，你问我原来在地主家做小姐时候，有没有吃过川汤肉片。我其实吃过，却跟你说没有，是怕说了招惹祸害。当年你最喜欢唐四娃，给他买糖。他现在女儿都可以嫁人了，一回来就喜欢吃我给她煮的川汤肉片。我现在年纪老了，也不晓得还有几年时间，这碗川汤肉片今年我给你端来了，不知道明年我还能不能来。我老头子说这川汤肉片做法也简单：七分肥肉，三分瘦，肉片温水洗三遍，加一指盐，码透半个小时。加三品碗水，水翻滚后加姜丝，碎蒜，大葱，一指盐。肉好以后加五香孜然花椒粉，一勺芡粉。水开倒平菇，再开用筷子把混匀均的肉片挑开一片片往锅里放。最后倒点香油，撒上葱花。我要走了，你们慢慢共飨。”
作者：唐诗远
作者唐诗远 ——原创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耀斑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