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旅游就是从一个自己待厌的地方去到另一个别人待厌的地方。跟团、下车、拍照、上车、睡觉;再下车、购物、上车、睡觉。整个过程无聊透顶。就算穷游,也只不过换了一个非要搞出点个性的外壳,里子还是一样。
我不是一个爱动的人。旅游也是难得一次。正因为难得,才把每一次出游都看得重要。观景,除了眼睛,还有一颗不算太老的心。喜欢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不一样的民俗。
杭州本是个漂亮城市,西湖让很多人眼馋。只是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大批的人群像蜜蜂追逐花朵一样簇拥而来,硬是把杭州的西湖变成全国人民的西湖,游兴自然减了大半。于是,便设法逃离。
婺源,被人称为最美的乡村。如果你也渴望亲近自然,不妨让我带你重游一次。
一、小巷
看家护院的狗开始寻找自己喜欢的地方,既安静又能晒得到暖暖的阳光,然后张大嘴打一个慵懒的哈欠,放平身子和尾巴,舒舒服服躺下去,闭上眼睛,自顾自地睡觉。身边有多少繁杂的脚步经过,一律不管。此时此刻,工作的喜怒哀乐已然丢在一边,休息就是纯粹的休息,黑甜一觉比主人奖赏的一大块鲜红的肉更加诱惑。
有一家卖酒的小店,门前挂着红灯笼,灯笼上贴着醒目的“酒”字。门楣上挂着匾额,匾额上是三个黑体烫金大字“酒好喝”。
这店名很有意思。一个名字可以颠过来倒过去地念,且能表现出不同的意义。
第一种:“酒,好喝!”,说明酒味醇厚芳香。
第二种:“喝——好酒”,说明酒的质量过硬决不掺假。
看着这块匾额,不禁感叹这家主人真是一个绝佳的广告人才。
一户农家,很有特色的马头墙,有个天井。
天井有条石桌。石桌上有四个青花瓷的盆景。两盆文竹,郁郁葱葱,矜持稳重,像诵读经典的书生。两盆月季花,红白相间,含羞敛首,像待嫁闺中的千金。
天井有两棵大树。大树之间拉着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子上挂着各色衣物。
掉光牙齿的老婆婆咧着嘴,拄着拐棍,靠着门,看孙子和几个发小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正在洗头的女人披散着缎子一样又黑又亮的长发。旁边站着她的丈夫,舀了一勺水,帮她冲洗头上的肥皂沫,生怕水太烫,每次都会先用指头试试温度。
穿过天井,就是客厅。客厅光线有些阴暗,感觉很像走进了某部老旧的故事片。
客厅的正中是一张方方正正的供桌,请了一尊财神。财神面前摆一个香炉,供着一碟瓜子一碟苹果。供桌两边各有一张高靠背的椅子,线条简练,釉色古朴,有点明代家具的风格。供桌前,挽着鲍鱼髻的妇女正在进香。
客厅再转几个弯就是卧室。雕花窗棂,白绫帐子,大木床。被子是喜鹊梅花图案,取喜上梅(眉)梢之意。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竟是百雀灵、珍珠霜、桂花头油。小时候也用这些牌子,顿添亲切。
摇篮里的宝宝戴了银项圈,含着奶嘴,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挥着嫩藕般的手臂,蹬着圆滚滚的小腿。摇篮上系着气球,一只蓝色的小马,估计宝宝是属马的。
再过去,就是厨房。
过去有种说法,看一户人家富不富裕,就看他们家有几眼烧饭热菜的灶。穷门小户人丁稀薄,衣食无着,只有一眼灶。中等人家儿孙绕膝,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是两眼灶。大户人家就说不定了,干粗活的下人、做细活的女佣、账房先生、管家、贴身丫环、姨奶奶、公子、小姐、太太、老爷,一大家子,主食点心零食夜宵轮换着来,灶眼就更多了。
我打量了一下,看来主人还是富足的。
灶台上贴着鲜艳的灶画:左边是牡丹芍药。右边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王爷。
大锅里煮着白米饭,蒸着当地的传统名菜——红鲤鱼。一个学生装的女孩子攥着几个红薯往灶灰里埋。煨过的番薯更软更香甜。
厨房隔壁是储物间。斗笠蓑衣各种干农活的工具一应俱全。吊着七八条腊肉,风一吹,摇曳着缕缕咸香。那咸香就像天真的小孩,活泼地扑进你的怀,快乐地钻进你的鼻孔,调皮地往你的心坎上挠痒痒。几篓碧绿的野菜,几篮艳红的野果格外抢眼。偶尔有人进来收拾,也会朝我点点头,和善地微笑。
我问导游阿木,这样随便地闯入当地居民的家中,是不是不太礼貌?
阿木说,这里的旅游景点保留了原住民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只要游客不过分喧哗不影响他们的日常作息就行。
原来如此。在强拆成风,大肆兴建假古董的今天,我不禁为婺源庆幸。
二、赶集
午饭后去赶集。
这里是声音的海洋。摩托车的突突声、自行车的叮铃铃声、汽车喇叭的嘟嘟声、录音机里“大减价、跳楼价”的吆喝声、切肉时刀剁在砧板上的咚咚声、鱼尾巴溅起水花的啪啪声、鸡鸭的唧唧呱呱声、煎鸡蛋饼的嗤啦声、炸豆腐干的滋滋声、爆米花的砰砰声、小贩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搜到宝贝的惊喜声、错过良机的叹息声、小孩的撒娇声、慈母的宠溺声、情侣的呢哝声、伙伴的说笑声、熟人间的寒暄声,陌生人不小心发生碰撞的吵嚷声,很杂却层次分明,相当丰富。
集上的东西也很多,囊括了饮食、小玩意和土特产。
身为女孩子,对精致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喜爱。蓝莲花造型的发簪、用香樟木雕刻的比目鱼、溪边的小石头画上几何图案串成的手链、树叶做的哨子、菊花做芯的枕头,每一个都爱不释手。特别是婺源的砚台,具有“涩、细、润、坚”等特色,有金星、眉子、罗纹等五类二十五种。据说磨墨之后墨汁还能散发清香,曾经深得皇家喜爱。
有人在卖竹筒饭。竹筒饭的材料是咸豆、米饭、雪菜。卖竹筒饭的不止这一家,但老板这边的生意却出奇地好,可能是加了香肠的缘故。蒸熟后,青绿的竹子已经变成奶黄色,香肠的油完全沁入米饭中,那股香味早把游客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一个小小的细节成了她的优势。
青色的芋饺是当地的一种小吃。一个腼腆的女人在不远处卖芋饺。她怯怯地看着你,等你在她面前站了好一会了,才细声细气地问一句:“要芋饺吗?很便宜的。五块钱七个。”说完低下头,摆弄手上的活计,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的身边还放着一些笋干、红薯,少有人问津。看打扮,蓝布衣裤,有些过分素净了。看举止,少了生意人的圆滑。不知是不是因为家境的原因才硬着头皮出来做买卖。
婺源人早已把茶道和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穿红色外套的男子正专心致志地为顾客炒茶。炒茶很讲究火候,更讲究耐心。炒茶人必须在滚烫的铁锅里不停地用手翻炒,一分一秒都怠慢不得,时间太长或太短都会影响茶叶的卖相、口感。这是一门辛苦的手艺。小伙的手心结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手背的皮肤也非常粗糙。他说这是今年春季的新茶,炒好了能卖个好价钱呢。
集市上卖旧书的不少,多是民间故事、风景介绍。印象较深的是一位老者,美髯飘飘,体面干净,卖一些封面明显发黄的线装书。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旧书,是老者自己编写的散文随笔,大部分都是表现他走遍婺源每个角落的感触。打听后才了解,原来老者常年专注于研究快要失传的民间传统文化。比如抬阁。
远处两个“潮人”晃荡着。一个是“花仙子”大叔。他是个喜欢摄影的司机,拿个DV到处拍,偏偏戴了个油菜花编织的花环,听说还是他自己编的,真是有个性!还有一个是资深摇滚哥,看到什么新闻听到什么热点话题,都能第一时间用重金属的嗓音吼出来,包着花头巾,穿毕加索风格的短袖短裤,打扮相当惹眼。这两位的回头率绝对的百分百。
在婺源赶集,是一件让我欢喜的事情。
三、归去
可能从小在田野之间看油菜花看得多了,我并没有表现出报纸宣传的那样狂喜。自从各地驴友把婺源的油菜花说成最美的乡村景色后,当地政府就大力督促农民种植油菜花。结果是,原先疏落自在的油菜花变得密集,大片大片的金黄很容易压得人心头沉重。再美的景色人工雕琢的痕迹过于明显就显得矫情。
于是,在别人忙着与油菜花合影留念的同时,我不凑热闹,散步去。
水清凌凌,天蓝莹莹。彩虹弯弯。
群山环抱。两岸峡谷壁立千仞。古树虬结奇特,交错生长。峡谷中河流湍急。银练般的瀑布直下,奔腾的浪花抚摸游人脚踝。
深山密岭。岭上开遍映山红。
梯田。村舍。依依墟里烟。
竹吊桥。桥下有鸭子闲庭信步。
黄泥路。石头月洞门。木篱笆。茅草屋。菜园里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辣椒还有点缀其的不知名的小花,曼妙婀娜。
村间设有茶亭。铜壶烧水,瓷碗泡茶。茶水甘冽解渴。
女人在河边洗衣。衣裳明媚的颜色把河水的眼睛都照亮了。
田间,农夫拉犁,农妇送饭。
竹筏随波荡漾。撑竹筏的老人撒下渔网。
瓦块风筝在风中飞舞。笑声穿透了薄纱一样的雾。
细眉细眼的姐妹花坐在石块上复习功课。
满头大汗的父亲用背带背着孩子,柔声哄着,赶着牛回家。
卖茶叶蛋的三姐妹,渴了互相谦让一瓶矿泉水。
古戏台的柱子早已斑驳,如今成了村中老妪边纳鞋底边聊天的好去处。
老房子属徽派建筑,四周都用白色的高墙围起,叫封火墙,远远望去,就像是古城堡。这种格局是厅套厅,天井套天井,所以民间常说“三十六个天井,七十二个榄窗,一百多个门庭”。进去后,发现徽州三绝——木雕、砖雕、石雕。梁木都不上彩漆,只用桐油均匀地刷一遍,低调内敛,如同亦儒亦商的徽商。有一所老房子的墙头居然冒出一枝桃花,喷火蒸霞一般,煞是好看。几个稚龄孩童骑着竹马唱童谣:
“一岁金,二岁银,三岁捏笤帚,四岁绣花瓶,五岁许人家,六岁进婆门,七岁会管家,八岁生大子,九岁做孺人,十岁喇叭鼓手送进祠堂门”。
童谣质朴。但总觉得童谣里隐藏着某个女子不能言说的凄艳的哀伤。
在婺源,我还听说了“抬阁”。这是婺源民间迎神赛会中常见的一种游艺项目。据说会准备一个四方形的木阁。阁体外面往往装饰成渔船、云彩、花卉、亭台各种样子。木阁里有两三个孩子,穿着彩色服装,由四至八名大汉抬着底盘游行。挑选抬阁的小孩是很关键的,俊俏苗条胆大心细,还要有一站几个小时的吃苦耐劳的精神。严格的要求与职场面试有得一拼。可惜只能看导游阿木手机里的视频,不能亲眼去看一看“抬阁”的大场面,还是有些遗憾。
留在婺源的最后一餐是粉蒸肉和当地的土酒。土酒度数很低,入口微甜,有点像江南的春雨。
踏春径、听春涧、唱春谣、品春酒、尝春茶、赏春戏,一切都是那么妥帖。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特别注重天然二字。
返程了,油菜花迎风摇曳,仿佛在挽留。这让我想起一句很美的诗:“陌上花开缓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