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个平台,我丢掉了七八年。重新捡起来,已是2025.
看到还存在草稿箱里青涩而单纯的文笔,时间还停留再2018年,悲喜交加。
悲的是一路闭眼闷头前进,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岁月是把杀猪刀
喜的是自己的成长和成就,一觉醒来,竟然已杀出这条路。
回来的的目的,是想要做有关建筑教育的社会调查和研究,因为我想要变革中国的建筑教育。
建筑教育学(Architectural Pedagogy),两个古老而神圣的词,组合起来,就变得深邃而严肃,承载着沉甸甸的历史,它不仅仅是“教育”与“建筑”两者的叠加,而是一种独特的传承方式——不同于传统的大班授课模式,它更接近于学徒制。
在这种体系下,建筑学的学习方式与传统课堂教育截然不同。它并不只是单向的知识传递,而是一场关于空间、结构、美学和社会性的思辨。导师不仅是知识的传授者,更是方向的引导者,而学生也不仅是知识的接收者,更是思想的参与者。这种教学方式,像极了古代工匠师傅带徒弟的模式——建筑师不仅需要掌握理论知识,更重要的是培养属于自己的“建筑语言”,找到独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在建筑教育中,导师的作用至关重要。他们不仅仅在教授技能,更是在塑造学生的思维方式,影响他们未来的建筑观、世界观、甚至价值观。每个学生的发展路径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导师,正是这条路上最重要的指引者。
为什么要写这个话题?
这个问题,无法用一句话回答。甚至,它不是一个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的目标,而是在日积月累的经历、学习、观察、思考之后,逐渐沉淀下来的信念。教育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体系,不是一种方法论,也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归纳出的“最佳模式”。它更像是一种流动的东西,因人而异,因环境而变,因时代而发展。我无法坐在书桌前冥想出一个完美的教育模式,我只能走进不同的课堂,进入不同的教育环境,去观察、去记录、去体验,让这些真实的经历成为我寻找答案的线索。
这里,便是我探索这个问题的记录。
如果要说为什么我想要去改变建筑教育,或者说为什么教育对我来说如此重要,那要从我的成长经历讲起。
教育从来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体系,它不是简单的规则、制度或标准化的课程安排,而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组成的。回顾我的求学之路,每一位真正影响过我的老师,都像黑暗中的点点星光,在我迷茫、困惑、不知所措的时候,给予我指引。他们的存在,让我得以不断向前,让我始终保持思考,让我一次次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在关键时刻,我总能遇到那个“指路明灯”般的人物,他们不仅仅教会我知识,更让我感受到教育的温度和真正的意义。
但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幸运是极其罕见的。
当我回顾身边的朋友,甚至整个教育体系时,我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的成长路径被社会结构塑造,被标准化教育制约,被就业市场驱动。他们从小被置于一条看似安全、稳定,却缺乏个性和思考空间的流水线,最终被磨平棱角,塑造成社会需要的某种“标准化产品”,成为经济运转体系中的螺丝钉。
这种塑造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社会需要秩序,需要高效,需要人们遵守既定规则,否则整个系统将失去稳定性。然而,正因为这样,我们是否也牺牲了太多?
到底什么才是好的教育?为什么有些人能被点燃,而大多数人却只能被训练成机器?
一
本科开始时,建筑学还是一个被业内人尊敬的学科,我对它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幻想——我觉得它很美,很理性,而且它赋予了我一种独特的观察世界的方式。建筑不仅仅是盖房子,它关乎空间、秩序、哲学、艺术、科技……在某种程度上,我沉醉于这种理性的浪漫之中,也希望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找到自己的答案。
在求学过程中,我遇到了许多影响深远的导师。其中,最早启发我思考教育问题的,是我的本科老师——Zhang。
许多同学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严厉、苛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从制度的角度来看,他的教学方式也常常引发争议。然而,当我开始思考建筑教育学对我的影响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人就是他。对我来说,称他为“教育者”也不赖,他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教师的责任不仅仅是教授知识,更重要的是守住教育的良知。
在当今的教育环境里,教师的生存并不容易。内卷、竞争、压力,甚至一些无形的潜规则,让许多老师不得不妥协——他们要迎合家长,满足学校的KPI,在各种条条框框中艰难生存。高校的生态也并不完美,行政体系、学术项目、学生管理、论文考核,这些原本应当推动学术发展的机制,有时却在现实中变得繁琐甚至腐朽。在充满灰色地带的学术环境里,许多教师不得不做出违背初衷的选择,不是因为他们不再热爱教育,而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我理解这种困境,但我始终相信,真正的教育者,心中一定有一块不可动摇的净土。那片净土,是他们对学生的责任,是他们对知识的尊重,是他们不愿放弃的理想。
Zhang 让我看到,教育的意义远不止是制度、规则和标准化流程。它是人与人的连接,是信念的传递,是知识在个体之间交织成的骨架与网络。
二
在本科时,我便怀揣着出国的梦想,虽然当时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出国,但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渴望,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了辅导我作品集的老师——Han。
Han 是个极具激情的人,长期的工作实践让他成为了一个设计狂魔,他的教学方式充满冲击力。他擅长“激发式”点拨,快速设计、细节把控、规范要求、严格的时间管理,他能在短时间内用大量的实践和高效的工作逻辑,迅速把学生拉升到一个成熟的高度。他会手把手地教,抛出一个个案例,让你模仿、推敲、分析、二次创作,在不断的练习中建立起自己的审美与判断。
那段时间,我的世界充满了纯粹的激情,探索的欲望被彻底点燃。
我沉浸在对设计的狂热之中,痴迷于前沿技术工具,痴迷于精确的表达和高效的执行。在Han的指导下,我体验了一种极致的成果导向式魔鬼训练——它让我理解了什么是好的设计,如何在短时间内做出高质量的作品,如何让一个想法具备逻辑性和表达力,如何兼顾美学与功能,如何把单调的理论知识迅速转化为实践成果。
但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意识到,这种教育方式虽然高效和激情,却仍然缺乏一种我真正渴望的东西——探索与对话。
Han 的教学方式,强调的是效率和实用性,是一种典型的效能主义教育(utilitarian education)。在这样的模式下,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最终的结果可衡量——你能做出更好的作品,你的设计语言变得更成熟,你的作品集能打动考官,进而拿到更好的offer。
但教育,真的只是一个帮助你达成目标的工具吗?
如果教育只是让你更高效、更符合市场需求,那它是否失去了某种更深层的意义?教育,难道不应该是让人学会思考、学会提问,而不仅仅是学会执行吗?
三
出国后,我看到了另一种教育模式
当我进入国外的建筑学府学习,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原来教育可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在UCL时,我所在的研究小组(Research cluster)只有10个人,由两位导师共同带领——一位负责论文指导,另一位教授设计课。而我的设计导师,是一个“信念驱动型”的教育者。
他的理想,是要向世界推广他的美学体系。
他的设计,一直十分小众,但其逻辑与技术都极为前沿。
他不仅在作品中追寻哲学的深度,还利用先进的计算工具来推演他的建筑哲学。
他的教学方式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建筑、社会和哲学之间可以共生。
他不仅仅是在教我们如何做设计,更是在向我们展示,建筑如何与更广阔的世界产生联系,如何在技术与思辨之间寻找平衡。
与此同时,在UCL的这一年,我接触到了大量跨学科的设计活动,让我意识到,建筑教育不应该是封闭的,不该只是在自己的圈子里自我陶醉,而应该主动向外求,向不同的领域借鉴、学习。
建筑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塑造,它更是一门与科技、哲学、社会、历史深度交织的学科。
建筑不仅仅是向后看、研究历史,更要向前看、拥抱未来。
四
如果说UCL 的导师是信仰驱动的,那么到了AA我所在的专业则完全是技能至上的教育体系。
AA 我们studio 的教学方式,极度强调技术能力,它推崇的是极端的实践导向。这里没有太多“建筑哲学”的讨论,也没有社会性思考,更多的是如何把设计做到极致,如何用最先进的工具实现最复杂的结构,如何让你的想法快速落地。
它只关注一件事:让你成为一个极致高效的技能大师。在这样的体系里,我变得极度高效,也变得极度纯粹。我的时间几乎全部投入到了技能训练之中,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更宏大的问题。
我学会了如何用最先进的工具,计算最精准的建筑结构。学会了掌握最符合市场要求的技术,让自己在市场上更具竞争力。
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建筑的本质,只专注于执行、优化、再执行。
AA 的好处在于,它规模不大,你可以在这里以最快的速度掌握最高级的技能训练,并且站在行业技术的前沿。这让我具备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能力:我可以回顾整个建筑行业的技能体系,并清楚地看到它的各个分支与前沿动态。
但与此同时,我也开始思考——技术是否真的等于建筑?技能是否真的等于思考?
如果教育的目的只是让你变得“更能干”,而不是让你“更会思考”,那么它是否已经丧失了一部分意义?
五
直到我进入剑桥,这个问题才真正变成了必须面对的现实。
首先,剑桥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的规模远超AA和UCL——大到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地步。它的体系、传统、学术氛围,都完全不同于我之前的任何求学经历。
剑桥最独特的地方之一,就是它的学院制度(College)。这与传统大学最大的不同在于,学院不仅是学习的场所,更是生活的中心。在这里,学院与专业是分开的,同一个专业的学生可能分布在不同的学院,而同一个学院里又汇聚着来自各个学科的学生。你的吃住、社交、日常活动,甚至学术讨论,都围绕着学院展开。在这里,你可以随时与哲学、数学、经济学、法律、医学等领域的人交流,一起生活、运动、社交。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
我曾经长期被困在建筑学的圈子里,身边的人几乎都是建筑专业的同行,我们讨论建筑、研究建筑、思考建筑,很难接触到其他领域的思维方式。但剑桥的学院制度强迫我打破这种封闭的环境,让我不得不去接触不同学科的人,与他们交流思想,体验他们的世界观,学会包容人的多样性,也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课题。
这里我看到了,教育不只是让你精通某个领域,而是让你在不同的知识体系之间建立联系。
剑桥的另一种独特教学方式是导师制(Supervisor)。
除了大课之外,学生可以主动约导师、博士生,甚至助教进行一对一或小组式的讨论辅导。这种教育模式是一种“炉边谈话”(Fireside Chat),这种古代西方国家的对话式的教学传统被剑桥很好地保存下来,就像柏拉图,苏格拉底——很多伟大思想的诞生,都是在闲聊中探讨而逐渐成型的
不是“老师讲,学生听”,而是师生之间的共同探讨。
不是接受标准答案,而是在思辨和交流中逐渐形成自己的理解。
教育的核心,从来不是让学生被动接受标准答案,而是在思辨和交流中,逐渐形成自己的理解。
教育的现实困境:公平性与个性化的两难
但每个教育家,思想家,都无比清楚,理想的教育就是对话式,因材施教的。
理想老师的角色,就不是一个传授知识的长者,而应该是一个对话者,是和学生共同探讨世界、互相激发灵感的同行者。
乌托邦式的个性化教学固然美好,但它并不现实。
教育资源的有限性,决定了在一个庞大的人口基数下,想要实现完全个性化的教育,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国人口基数太大,教育资源有限,基础教育能做到普及,让大班授课覆盖全国,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这种理想化的教学方式,很难在大规模教育体系中实现。
当教育资源有限而被市场异化掉后,我观察到很多教学体系,教育已经变成了一种单向的信息传输——老师站在高处,学生在低处,导师将自己的理念灌输给学生,而学生只能被动地接受。这种教育关系,很容易变成一种权威崇拜,甚至带有某种宗教性的色彩。一些导师,会不断地展示自己的成就,希望学生崇拜他们、模仿他们。他们所做的,已经不再是“教育”,而是“传播自己的教义”——就像某种设计宗教,学生们成为了信徒,而导师则是布道者。我看到了太多很有天赋的学生,因为没有得到正确的教育和引导,浑浑噩噩,浪费掉了无数青春。一个孩子未来是否能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那么在公平性和个性化之间,我们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点? 如何在有限的资源下,依然让教育变得更具启发性?
我逐渐看到世界教育模式的参差,我也重新将目光投向教育本身。我开始观察身边的老师、同学,思考不同的教育体系,试图寻找教育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那么,理想的教育,公平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它是否只是一个帮助我们适应社会的工具?
还是它应该成为一种让人真正具备创造力、独立思考能力,并且能够塑造自己人生的方式?
有没有可能,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更好的模式,让教育不仅仅是“生产合格个体”,而是真正点燃每个人的潜能?
这个问题,逐渐成为了我下一个阶段的人生目标。
我不知道教育的理想国在哪里,但我知道,我希望去寻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