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笔下有个男人,在受辱之后非常有气势地说:走,走,到楼上去! 每次看到都觉得好笑,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灰扑扑长袍面有菜色的失意男子,含羞且愤却又无处可躲,只好勉强强硬地说:走,走!到楼上去!这“楼上”是他躲避清贫羞辱的乐土,和“离家出走”和“喝酒去”有同等的意义所在,简直妙极。
然而就在今天早晨,我急匆匆奔下楼,手里抓着来不及穿上的袜子,抬头看见外面晨光明媚,空气清新,忽然心里就冒出来一句:走,上班去!像是灵光闪现,“上班去”竟成为当下的迫切念头,远在25公里之外的“公司”,在这一刻的心里闪闪发亮,吸引着我向它奔去。急匆匆奔到上班的地方,气喘吁吁坐定,那个“走,到楼上去”的男子形象再次冒出来,不禁有些沮丧,怎么看都觉得这形象竟是像极了当下的自己。
原来在生活的缠绕之外,竟再无其他去处,只剩下工作还可暂作逃离现实的乐土。
因为要照顾年幼孩子,所以没办法随意出游,因为要考虑家人的感受,不能够回家就躲起来独自沉默不语,因为要生活,不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我的钱和时间,因为要保持友谊,最好只说些似是而非的模糊言语,因为……在一切的关系当中,我都不是单独的我,和周围的关系如此复杂,纠结其中,我变得越发不像我。我并不排斥种种可爱又甜蜜的烦恼,我只是,想从环环相扣的关系中,从温热湿润的生活包裹中,偶尔脱离出来,安静地呼吸一会儿。而这片刻的脱离却是如此艰难。
走,上班去!
在这“上班”的孤岛中只做我自己,对着电脑或者安静或者焦躁,对着网络那头的人敲出一行行文字,用尽所有的脑力全心应对种种人事。还有午间那短短的一个小时,吃饭并不重要,难得的是那短暂的空白,或者看书或者睡觉或者无意识地刷网页,对着那些无聊的对话发呆或者傻笑。一天里我有时会忘记周围的很多事,忘记了我的其他身份,其他责任,甚至忘了下班后要回家去,忘记了一转身就会紧密地包围上来的现实。
即使仍然要不断回到生活的彼岸,一想到还有那样一个孤岛等着我日日奔赴,便不由觉得兴奋;那绝非是完美的藏身之所,认真点说起来,那不过是“生活”之外的另一个难题,但在某种特定的状态下,它变得简单而完美,它是我想要脱离其他一切难题时的最佳借口,我掏出卡片滴滴一刷,嘭地关上“工作”的门,把所有不愿面对的问题拒之门外,暂告安宁。
说穿了不过是在人生的圆内另划一个圆,跳出这个,跳进那个,仍然是“上楼去”。
在很多年以前,我曾幻想过做一个全职的家庭主妇,现在我想到这个念头又惊又怕:幸好某人还未发达到让我赋闲的程度,否则今时今日,我岂不连上班的权利都没有?当我心生厌倦想要逃离生活的时候,还能躲去哪里?若连这样一个并不牢固的藏身之所都没有,人生岂不更加仓皇?
好在当下,若有不堪,还能做强硬状说,走,走,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