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父亲撕碎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女娃读啥书?给你弟攒彩礼要紧。”
我在流水线上遇见李海峰时,他递来的劣质香皂味让我想起童年唯一吃过的生日蛋糕。
贵州的土屋里,他夺走我身份证:“生下孩子就放你走。”
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偷发的求救短信石沉大海。
第二个孩子会叫妈妈那天,接到了父亲死讯的电话。
丈夫盯着我怀里两个孩子:“谅你舍不得骨肉。”
葬礼上,母亲拽着我胳膊哭:“你弟结婚还差二十万……”
我轻轻抽回手,点燃了从贵州穿回来的那件衣裳。
火焰里,飘出劣质香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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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声响震耳欲聋,像要把这间低矮的堂屋彻底捶扁。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光线在父亲铁青的脸上明灭不定。那张薄薄的纸——印着大学名字和我的名字,曾被我偷偷抚摸过无数遍,此刻在父亲粗糙的手里蜷缩着,脆弱得像只垂死的蝴蝶。
“嗤啦!”
声音尖锐地撕破了雨声。不是一下,是无数下。父亲的手背青筋暴起,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纸片像被撕碎的翅膀,纷纷扬扬,落在我脚边的泥地上。几点冰凉的唾沫星子,随着他粗重的喘息,溅到了我的脸颊上。
“女娃读啥书?白糟蹋钱!”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溜圆,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我惨白的脸,“给你弟攒彩礼要紧!那才是正事!”
门外,崭新的自行车钢圈在屋檐漏下的水光里,反射出冰冷刺目的亮,晃得我眼睛生疼。弟弟得意的笑声混着雨声传进来,格外清晰。奶奶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头也不抬,只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淹没在柴火的噼啪声里:“就是,就是……”
我盯着地上散落的纸屑,那上面还残留着油墨印刷的“唐小娟”三个字,此刻被泥水迅速洇开、模糊。喉咙里堵着一块滚烫的石头,烧灼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间养育我又困住我的屋子,空气骤然变得稀薄粘稠,带着陈旧木头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十八岁的夏天,结束在一场冰冷的暴雨和满地狼藉的碎片里。
机器的轰鸣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淹没了所有思考和感觉。我坐在流水线旁,身体重复着同一个僵硬的动作——拿起传送带上冰冷的金属零件,凑近飞速旋转的砂轮,刺耳的摩擦声里火花四溅,再把它丢到另一条滚动的皮带上。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蜇得生疼,却腾不出手去擦。空气里永远漂浮着金属粉尘和机油混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小娟,给!”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盖过了机器的嘶吼。一个塑料小袋子递到我眼皮底下。我动作没停,视线有些麻木地瞟过去。袋子里躺着一块香皂,最便宜的那种,裹着粗糙的彩色包装纸,印着俗艳的花朵图案,边角已经磨损了。
是李海峰。同一条线上,隔着我几个工位,一个来自贵州的年轻男人。他脸上堆着笑,眼睛亮得有些不自然。
“拿着呀,看你手都磨糙了。”他又往前递了递,指关节上同样沾着洗不掉的油污。
劣质香精的气味从敞开的袋口飘出来,浓郁得发腻,廉价而直白。这股味道,毫无征兆地、猛地撞进我的记忆深处——很多年前,唯一一次过生日,母亲破天荒买回一小块奶油蛋糕。那蛋糕上的劣质奶油,就是这股甜得发齁、带着点工业感的香精味。那时弟弟抢走了最大的那块带草莓的,我分到最小的一角,却像捧着整个世界。
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一种遥远而虚幻的暖意,被这刺鼻的香精气味粗暴地唤醒,随即又被流水线的冰冷迅速冻结。我垂着眼,没有看他期待的脸,沉默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袋子。粗糙的塑料边角硌着掌心。机器的轰鸣依旧,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发抖。
长途大巴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窗外连绵起伏的、墨绿色的山峦终于停了下来。眼前是几间依着陡峭山坡垒起来的土坯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泥草。屋顶盖着发黑的旧瓦,几处塌陷下去,像被打肿的眼眶。门口的空地坑洼不平,散乱堆着柴禾和几件辨不出原色的农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牲畜粪便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
这就是李海峰口中那个“山清水秀、家里啥都有”的老家?我站在低矮、光线昏暗的堂屋里,脚下是夯实的泥土地面,冰凉粗糙。一张破旧的方桌,几条长凳,角落里堆着杂物,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这就是全部家当。他父母站在一旁,脸上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刻沟壑,眼神浑浊地打量着我,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漠然,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沉默。
心一直往下沉,沉进冰冷的谷底。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转身,抓住自己那个小小的、瘪瘪的行李包,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我要回去!”
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攥住!李海峰的脸瞬间变了,在昏暗中显得阴沉而陌生。刚才路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温柔假象彻底剥落。
“回去?”他冷笑一声,手指用力,捏得我腕骨生疼,“钱都给你家下聘了!你现在是我的人!” 他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我的衣兜,掏出我的身份证和那只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动作快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生下孩子就放你走!” 他把我的身份证和手机狠狠攥在手心,举到我眼前晃了晃,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锁着我惊恐的脸,“在这之前,给我老实待着!别动歪心思!” 那两样东西,在他粗大的指关节间显得那么脆弱无助,仿佛随时会被捏碎。
堂屋的光线太暗,他父母模糊的影子杵在角落里,像两截沉默的枯木。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院坝,土墙蒸腾出闷热的气息。我挺着沉重的肚子,费力地搓洗着一大盆散发着酸馊味的衣服。汗珠大颗大颗地砸进浑浊的洗衣水里。几个月前,趁着李海峰和他爹娘去赶集,忘了锁堂屋角落那个放杂物的破木箱,我在一堆旧农具和烂麻袋下,摸到了那部被遗忘的旧手机——我自己的那部早已被他不知扔去了哪个山沟。
此刻,它正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紧紧贴在我汗湿的肚皮上,用一件宽大的旧衣服死死勒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高耸的腹部,带来一阵紧过一阵的坠痛。我警惕地瞥了一眼院门口,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土里刨食。机会只有这一次。
手指在隆起的腹部下方摸索,因紧张和笨拙而抖得厉害。终于摸到了那冰冷的硬物边缘。费力地抠出来,冰凉的塑料外壳沾满了汗水。凭着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号码,用僵硬的手指一下下按着数字键。每按一下,都感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妈!是我!小娟!”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控制的哭腔和喘息,“我被骗了!在贵州!李海峰关着我!地址…地址是…” 我竭力回忆着进山时瞥见过的、路边一个褪色的蓝色旧路牌上的模糊字迹,“…白水…白水沟村!李家坳!妈!救我!快找人来…”
话没说完,院门外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李海峰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透全身!我猛地掐断通话,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回衣服深处,胡乱在盆里搅动了几下衣服。盆里的脏水溅出来,湿透了膝盖。
脚步声停在院门口。李海峰和他爹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些集市上买来的廉价日用品。他狐疑的目光扫过坐在矮凳上、脸色煞白的我,又扫了一眼我身前那盆浑浊的洗衣水。空气仿佛凝固了。
日子在土屋的阴影里缓慢爬行,如同蜗牛粘稠的涎液。那部旧手机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漾起。希望被时间一层层碾碎,最终化为齑粉,沉入心底最冰冷的角落。生下第一个孩子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眼泪却流不出来。是个男孩。李海峰和他爹娘围着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脸上第一次有了点真切的、浑浊的笑意。那点笑意,像针一样扎在我空洞的眼睛里。孩子满月不久,那部旧手机就彻底消失了,连同我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
第二个孩子来得更快。又是一个男孩。当他咿咿呀呀,第一次清晰地吐出“妈妈”这个词时,软糯的声音在昏暗的土屋里响起,我正麻木地拍哄着他。就在这时,李海峰腰间的旧手机刺耳地尖叫起来。他皱着眉头接通,粗声粗气地“喂”了几声。
“谁?……哦……”他的表情变了变,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地在我和怀里吮着手指的孩子之间来回扫视,“……嗯……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沉默了几秒钟。土屋里只有孩子咿呀的声响。他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天光,在我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你爸,”他顿了一下,声音干涩,“没了。车祸。刚走。”他紧盯着我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我怀里懵懂无知、正依赖地贴在我胸前的孩子,像是确认着什么,“你妈让你……回去送送。明儿一早有车出山。”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怀里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扭动起来。李海峰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估量,最后沉淀为一种奇异的笃定。
“行,你回去一趟吧。”他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但最终放心的决定,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施舍般的宽宏,“谅你也舍不得孩子。”他粗糙的手指伸过来,近乎粗鲁地戳了戳孩子柔嫩的脸颊,孩子扁了扁嘴,却没哭。
破旧的中巴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几乎一整天,车窗外的景色从连绵的墨绿山峦,渐渐变成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平原丘陵。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掠过,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家里低矮院墙上的白灰剥落得更厉害了,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
灵堂就设在堂屋。白惨惨的挽联垂挂着,正中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父亲的脸严肃地嵌在相框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焚烧后呛人的烟味和一种陈腐的悲伤。几个远房亲戚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嗑着瓜子。
母亲扑了上来,枯瘦的手指像铁箍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她嚎啕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体筛糠似的抖:“小娟啊!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你爸他……他走得好惨啊……”她的哭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
她哭了许久,力气大得惊人。就在哭声稍稍转弱的间隙,她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的悲痛被一种更急切、更赤裸的算计瞬间取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哭腔:“……你爸这一走,家里天都塌了呀!你弟……你弟他谈了个对象,人家开口就要二十万彩礼,一分不能少!家里哪还有钱啊……小娟,你……你在外面这些年,总该有点吧?帮帮你弟!他可是咱家的根啊!”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眼神灼热得像烧红的炭,烙在我的脸上。
堂屋里惨白的灯光照着父亲冰冷的遗像,照着母亲脸上纵横的涕泪和眼中那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索取。那些在贵州土屋里无数个被恐惧和绝望啃噬的日夜,那些被夺走的证件,那些被掐断的求救,那些在猪圈般气味中挣扎的分娩,那些被迫用身体喂养的、本不该存在的生命……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冰冷、屈辱和愤怒,此刻被母亲这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像滚烫的岩浆在封闭已久的血管里轰然奔流!
我看着她,看着这张被重男轻女思想蚀刻得面目全非、此刻写满贪婪的脸。手臂上的痛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麻木。
我慢慢地,用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轻柔的力道,将我的胳膊,从她那双铁钳般的手里,一寸、一寸地,抽了出来。动作平稳,没有丝毫犹豫,像拂开一片粘在衣袖上的枯叶。
母亲愣住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副凄惨哀求的表情僵在那里,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仿佛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灵堂上父亲凝固的面容。我转过身,脚步异常平稳地走向我带来的那个小小的、沾着贵州山路上黄泥的行李包。拉开拉链,里面是几件陈旧、散发着贵州土屋霉味和劣质香皂气息的衣物。我拿出那件穿得最久、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破的旧外套。
院子里,白天烧纸钱留下的灰烬还堆在那里,黑黢黢的一小堆。我走过去,蹲下身。掏出打火机,“嚓”一声轻响,幽蓝的小火苗跳跃起来。我捏着那件旧外套的一角,将火苗凑了上去。
干燥的布料瞬间被点燃!橙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向上舔舐,迅速吞噬着那廉价的人造纤维。一股熟悉又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贵州山屋的陈年霉味、劣质洗衣皂的香精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哺乳期奶腥味——被火焰的热浪猛地烘烤出来,弥漫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火焰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轻响。灼热的气流扭曲了眼前的景象。火光跳跃中,两张稚嫩的小脸,带着懵懂无知的神情,短暂地、模糊地浮现了一下,随即被更加猛烈的火焰彻底吞噬,化为升腾的青烟,散入暮色四合的空气里。
那刺鼻的、廉价香皂的气味,也随着这青烟,一同飘散了。
我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那堆跳跃的火最终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烬里明明灭灭。灼热的风拂过脸颊,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凛冽的洁净感。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烟火气和灰烬的尘埃味钻入鼻腔。
站起身,腿有些麻。目光落在不远处,堂屋昏黄的灯光从门框里斜斜地投射出来,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母亲僵直的背影就凝固在那片阴影的边缘,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
我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灵堂,也没有再看那个凝固的背影。只是转过身,背对着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背对着那扇曾经将我推出去、如今又试图将我拉回去吞噬的门,朝着院外沉沉的暮色走去。
脚下的路,被浓重的夜色浸染,延伸向一片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