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汇滨江,深秋的午后舒适且慵懒,黄浦江上几艘采砂船静静地穿梭,偶尔传来短暂的汽笛声。人们三三两两,或走或停,享受难得的静谧,不远处的滑板广场,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肆意玩着滑板。
阿汪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虽然脖子上的项圈勒得自己有些不太舒服,但它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威武神气,暗自欢喜过往的人群夸赞它很有精气神。阿汪一生下来就在主人家里,一家人对它喜爱有加,原本再等它长大一些就要负起看门护院的责任,但因为主人在城市孤单,所以带它来做个伴。
刚到上海的那几天,阿汪着实不适应,主人的房间远没有家里的院子大,稍稍用点力气奔跑便会因为刹不住而撞到门或者床,几次之后阿汪掌握了力道,虽然不再撞到什么,但总归没有在自家院子里跑得那么畅快。主人白天去忙工作,便留它在家,寂寞难耐的时候叫一两声也得不到任何回应,饭盆里不再是菜饭,而是像小石子一样的东西,吃起来倒是有肉骨头的味道,主人准备了两种口味,但也因为粗心,时常两三天给自己吃得都是同一种。没有同伴、没有熟悉的邻居,没有可口的饭菜,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主人还算疼惜自己,无论多晚到家,总会给自己套好牵狗绳,然后嘴巴上套上罩子,带它去楼下放风。在乡下,阿汪遇见喜欢或是熟悉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朋友,可以欢快地扑过去,围着那个人撒欢,自己也会被宠溺地撸撸毛,而现在,一进电梯,阿汪便被主人藏在身后或者抱在怀里,来到花园,也不能自由畅快地玩耍,能跑多远,一直取决于主人和自己之间那根绳子的长度。
阿汪极为想念在乡下的日子,院子里有主人为自己搭建的简单而舒适的小窝,每天清晨,伴随着邻家的鸡叫,阿汪睁开惺忪的睡眼,起身晃晃悠悠在院子里踱步,不会过太久,主人妈妈便会在厨房准备香喷喷的早餐,然后盛在自己的饭盆里。酒足饭饱之后,大门打开,它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游荡,去瞧瞧村头的老奶奶或者跟着早起上学的娃娃们走一段路,漫无目的地晃荡,直到听见主人妈妈喊它,才发现自己已经外出游玩了好久。
除了闲散自由的生活,阿汪一直知道自己肩负着看家护院的责任,这也是阿汪心中小小的骄傲。虽然主人一家觉得它还小,并没有要求它什么,但阿汪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使命,所以每天夜里无论睡得多么香甜,两只耳朵总是机警地注意着发出的声响,如果真的有险情,我阿汪也是要勇敢地站出来的。
阿汪清晰地记得初秋的一个晚上,落日的余晖在天际线做着最后的挣扎,弯月舞弄着身子跃跃欲试地登上夜空的舞台,村子里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渐渐安静下来。阿汪钻进自己的小窝,舒舒服服地望着夜空,等着夜幕将整个村庄包裹,安稳地睡去。迷迷糊糊间,它听见院门门锁插进钥匙的声音,本能促使它打了一个机灵跳了起来,有人侧身从门里进来,阿汪冲上去咬住那个人的裤脚,“阿汪,是我。”主人疲惫的声音传来,阿汪这才注意到真的是主人,主人妈妈走了出来,迎着主人一起进了屋。
过了一天,主人抱着阿汪说要带它进城,吃罢午饭便上了路。回城的路上,主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阿汪能感觉到主人心里的悲伤。到了主人在城里的住处已是傍晚,白炽灯照耀下的房间竟显得有些苍凉,主人放下背包,抱起它把头埋在它的背上,轻轻地抽泣着。不知过了多久,主人抬起头摸着它的脑袋,呢喃道:“阿汪,我失业好久了,想留在这座城市怎么这么难呢?”阿汪懂事地舔舔主人的手,眼睛里满是疼惜。
那个夜晚,阿汪静静地守护在主人身边,一盏昏黄的小夜灯照亮阿汪思家的梦。
后面几天,主人都是一早匆匆出门,留下阿汪看家,十几平米的房间里,阿汪只有一只小球和阳光作伴。阿汪跳上窗台,望着窗户外面的世界,一排排楼房林立,看不到绿油油的田野,没有熟悉的虫鸣鸟叫,钢筋铁骨般的城市是一座奢华而禁锢的牢笼,主人为什么拼了命想要留在这里呢?阿汪无法理解主人的梦想,但明白自己的陪伴是慰藉和支持,即使自己不那么开心。
“阿汪,给你带了鸡腿哟。”听到主人欢快的声音,随后是电子门锁滴滴的按键声,阿汪隔着门就闻到了鸡腿的肉香味。主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是阿汪这些天第一次见到,一个硕大的鸡腿放进自己的饭盆,垂涎欲滴。阿汪忘情地啃着鸡腿,听主人说着找到了工作,它不理解人类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主人开心它就开心。
吃完鸡腿,主人照例给它套好绳索和嘴套,带它出去散步。和往常不一样,主人牵着它径直向小区外走去,穿过两三条马路,来到一个商业广场上。闪烁的霓虹和亮晶晶的电子荧屏把夜空照射得如同白天一样,不远处一群跟着音乐起舞的叔叔阿姨肆意挥动着手臂,主人带着它穿过人群,阿汪看见一群小伙伴在一起追逐嬉闹,它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虽然每只狗狗身上都有绳子牵着,但在偌大的城市能遇到同类,实在是一件欣喜的事情。
最先朝阿汪走来的是一只褐色的小泰迪,浑身的卷毛看着像一只羊驼,它来到阿汪面前伸起爪子朝阿汪的头上扑去,阿汪灵活一闪并没有像在乡下那样主动地打招呼,因为主人一直告诉它在外面不可以随意扑向别人,阿汪乖巧地站在旁边,泰迪又围了上来,这次还有一只柯基。只听见柯基的主人问道:“你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呀?多大了?”主人回答:“中华田园犬,三个月。”“啊哈,小土狗呀,蛮可爱的。”柯基的主人嘴上说着可爱,却把柯基往自己身边拽,泰迪还是不陌生地朝自己扑来,这次阿汪没有躲闪,而是迎上去和泰迪嬉闹起来。不一会,柯基的主人牵着柯基,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阿汪在这个晚上交到两个好朋友,一只泰迪还有一只博美,这是进城以来第一次有玩伴,阿汪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城市好像不是那么糟糕。或许是因为开心,或许是因为玩耍的太疲劳,那个夜晚阿汪睡得很沉,没有梦见老家的田野和星空。
短暂的欢愉过后,迎接阿汪的又是一个接一个的寂寞的白天,主人这几天回来得越来越晚,晚上带自己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虽然阿汪看着主人疲惫的声影很是心疼,但晚上那一点点出门的时间也是自己仅剩的快乐。阿汪掐着日子数算,挨到周末就能见到泰迪和博美,是空虚无聊的生活中一点点小小的希望。
终于再次见到泰迪和博美,阿汪内心的激动与欢喜毫无隐藏地转化为旺盛的精力。嬉闹过后,阿汪询问博美和泰迪是如何度过每一个漫漫白日的?博美的主人是土著,所以不只有主人一个人,白天会有主人的爸爸妈妈带着自己出门遛弯;泰迪的主人时常出差,所以会送它去宠物寄养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小伙伴。阿汪从来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以为每一只狗狗都和自己一样品尝着寂寞。
渐渐地,阿汪习惯了眼前的生活,习惯了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和嘴套,习惯了在空荡的房间里独自徘徊。
主人或许是感受到了阿汪的孤单,周末带阿汪出门的次数比以往勤快些,也不只是在家附近的广场上,但是精致、奢靡的魔都,总归是有一份矜持在的,即便作为狗,也要有自己的涵养——阿汪越来越像一个绅士,遇到行人礼貌地避让,戒掉白天独自叫唤的坏习惯,出门也不再随便吃别人投喂的食物,遇见比自己身份尊贵的狗,学会了静默,越来越多的人夸自己懂事乖巧。阿汪看着自己身上的乡野气息在渐渐褪去,有点骄傲但又觉得丢了真实的自己。
主人偶然得知徐汇滨江是遛狗的好去处,于是带着阿汪来到这里,沿江的栈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不同种族的同伴让阿汪以为自己在参加一场盛宴,它昂起头迈着矫健的步伐,享受着人群对它的夸赞和喜爱。滑板广场旁边的一片草地上专门围起栅栏,所有的狗在这里可以解开绳索和嘴套,自由地奔跑玩耍。自从来到城市,阿汪已经忘记不套绳索出门是什么感觉,被解开绳索的那一刻,竟然有些失神,直到一只拉布拉多向它冲来,它才回过神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天空、阳光、江水、草地、同伴……阿汪围着栅栏一圈圈忘我、恣意地奔跑,没有绳索的束缚、不用刻意地避让、它大口呼吸着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仿佛只要用力地跑下去就可以回到曾经的故乡。
那个夜晚,阿汪梦见了久违的田野和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