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节而歌(一)

    九七年的夏天,我做了一个梦,至今记忆犹新:我梦见了潮水,在昏黄的天底下,汹涌而至。那时我躺在一张床上,床单色彩缤纷。潮水向我漫过来,爬上床沿,打湿身上。恍惚中,天上闪起蓝色的星光。窗外,仿佛是一场洪荒之灾,但却没有声响,静得可怕。我只有眼睛能动,望着这一切却不知所措。这时,鱼虾们被冲上了堤岸,三两个孩子,无视这一切,嘻嘻哈哈地在屋外奔跑,惊扰着满江的潮水。远方,大海的味道铺天盖地,灌进了我的五脏六腑。我试着起身,但感觉千钧压顶,还是不能动。潮水触摸到我的手指。在冷冰冰的触碰中,我忽然间就醒了。

    记得的,这个梦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却始终还记得。它定格在那里,成了一幅画。画面中,昏黄的天,五彩的床,还有僵住的我。我在九七年的时候才十三岁,却对这幅画至今还记得。

    每次醒来,我都浑身冒虚汗,很庆幸自己还躺在床上,还能呼吸,第二天还能走路吃饭。很多故事,都是从做梦开始的,我所感觉到的自闭,也是从做了那个梦开始。

    从有记忆起,我就难以与周围环境形成互动交流。我五岁时感到饿,看见东西就吃,稻草粪便也可以当做吃的对象。那时候因为饿,乱抓东西吃,挨了不少揍。但我只是觉得饿而已。后来感到冷,我会用火柴把衣服点燃。用火取暖,应该是常理。但我所不知道的是,衣服不能烧,尤其是新衣服。我还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热,到了夏天,翻箱子找厚毛衣来穿。夏天,我穿着厚毛衣走在村子里,一群大人小孩围着我哈哈大笑。当然那时,我并没感到哈哈大笑是一种快乐。至于我对物体的形状和颜色,也是没有太深的概念。秋天到了,我爸说,稻子黄了,熟了,该去收了。我却问,尿是黄色,还是屎是黄色?于是,又挨一顿暴揍。

    长大后我看过对于自闭症的研究。由此我知道了,在他们的成长里,关于自闭,其实是一个内部与外部世界隔绝的过程。与其说隔绝,内心对外部,更多还是冷眼相对。自闭者审视周边的一切,冷静漠然的审视,以旁观者的眼光审视,从而架构起自己的一个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胆小,单纯。我获得的胆小和单纯是生理上的,我无法摆脱,任其贯穿我的一生。

    我妈担心我是傻子,我十来岁开始,她就带着我求仙问药。其实在我十岁时,算过八字,那是离我家七八里的回龙镇上。赶集那天,我至今只记得八字先生直摇头。最后说我命太差,分文未取。看手相也是在回龙镇,那是我十一岁那年冬天,我通红的右手被那个瘦老头掰着看了一阵,他的手比我的还冰。如果说算八字是一种推测,具有不确定性,那么,看手相就该是比较准确的了。因为八字的时辰,是一个区间,而掌纹在手心,实实在在地长着。但是那瘦老头还是摇头,最后分文未取。

    离我们村五里地,有个神婆,据说能治我。那年夏天,我妈带我去求药的那个晚上,我就着泡菜,喝了两大碗稀饭。天一黑下来,我妈拿起手电筒,牵着我就出家门了。

    我们走在路上,虽说不远,但是沿途坑坑洼洼,有几次我险些绊倒。狗叫声神出鬼没,叫得摄人心魄。夜幕下还飞舞着萤火虫,闪着诡黠的光。月牙儿细得像一根丝茅草的叶子。但用我妈的话说,天上的是手指甲。小时候,我指甲长了不剪,我妈哄着我说,给你剪十个月牙儿,我就乖乖听话了。

    吹来一阵小风,比白天凉快。我在路边撒了两泡尿。走到了,去敲门。暮色中,门内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她说,夜来敲门声,定有不祥事。我惊奇于她的判断。因为在我妈,和我一家人眼里,我这自闭症,原本就是不祥之征。

    门开了,只见一团单薄的影子,矮矮地在门内。我妈对我说,叫姑婆。我说,哦,姑婆。老太婆并没答应。立在门口说,有秽气,有秽气。

    我妈说,他姑婆,这孩子你看怎么个治法?

    老太婆诡异地说,这秽气是心病,小鬼上身了。

    我妈惊慌起来,急忙着还是问,他姑婆,你看该怎么治?

    那老太婆说,我不治人,我专治小鬼。

    迅速地关了门,转过身来,把院里的灯打开了。这时,我才看清楚她。个子矮小,满脸皱纹像松树皮,眼神始终迷离。我又叫了她一声,姑婆。她这才应了一声“嗯”。紧接着嘱咐我们说,从现在开始就别说话了。意思是,到了她戒备森严的地盘,我身上的小鬼已经被镇着了,特别又是在晚上,不要再把小鬼吵醒。

    说完,她便开始要施法了。她把我们带到院子,准备了高矮凳子八张,点起了香蜡钱纸。老太婆拿两根红线,颤抖着双手,口里念着咒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不一会,她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像在不停打冷颤,仿佛进入了神魔的境界里。接着她朝东方烧纸,拜一拜;又朝南方烧纸,拜一拜;朝西方,再朝北方,都烧了纸,拜一拜。后来一句我听清了,她念叨着的是,各路神仙急急如意令。说完嘴唇又开始念咒语,念得更快,还把迷离的眼睛眯起来念。

    从没见过这场景,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妈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我嘟了嘟嘴,也开始聚精会神起来。

    老太婆念毕,叫我走上凳子,从矮凳子开始,抬腿再走上高凳子。由于重心不稳,我险些跌下来。我妈在旁护着,表情凝重,不发一言。

    就这样,我来回走了几趟,老太婆问我,看见小鬼没有。

    我说,没有。

    老太婆说,你过来,把手指头给我。

    我伸出右手去,老太婆捏住在她手心,用红线开始缠我的食指头。实话说,她的手心像长满了刺,太粗糙了。我想缩回来,却被她抓得更紧,她的手掌割得我疼,我却忍着,不敢发一语。

    于是我把头抬起看天。指甲一样的月牙不见了,三朵深灰色的云沉在天空,半暗半明。

    等我再看自己右手的食指时,老太婆摸出一根针,并“哇”地发出一声怪叫。院里的灯光惨白色,那根针,尤其显得光亮,还灼灼生辉。伴随着怪叫声,我的食指传来一阵疼痛。那阵像闪电样的疼,不算钻心,但钻满了我整个右手臂。原来,她把我的手指戳破了。血,暗黑色,紧跟着冒出来,滴在事先准备好的酒碗里。老太婆松开我的右手,再一次怪叫起来,端起那碗血酒,又蹦又跳,口中时而低吟,时而愤怒。我还是一句也听不清。我妈退在院角落里,只是看着,两手垂直。

    三番蹦跳后,老太婆跪在院中央,放下血酒,又开始烧纸。她把燃烧的纸钱放在碗里,才缓缓起身。长吁一口大气,睁开眼睛,说,你们过来。妈和我慢慢靠近她,她又说,看,小鬼已被我逼出,被我行刑,你们大可放心了。这时,我才往那碗里看。黑乎乎的一团,想必是小鬼的样子。我妈也觉得踏实了,说,他姑婆,这回多亏你。

    老太婆大汗淋漓,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妈端过一把凳子,扶她去坐下。急着翻出几张钱,凑近了细细地数完,全塞进了老太婆的衣服兜里。这时,缺月出来了,挂在屋檐边上,影影绰绰。远处几声狗叫,在深夜里荡来荡去。露水跟着下来,蛐蛐们,青蛙们,声音被打湿,隔着院子的高墙,也影影绰绰地叫。

    这是我年少时的事。到我老了,我都不曾对谁提起。那晚我妈牵着我,在深夜里回家,走过一高一低的小路。我右手的食指,被针戳过,风吹在指尖,还有些隐隐作痛。

    我问妈,我身上有小鬼么?

    妈说,当然有。

    我又问,姑婆的法子灵不?

    她说,当然灵。

    我这才说,捉的鬼我好像看到了,就在碗里。

    她嗯了一声说,对。

    后来就都没有说话了。

    那晚我睡得很沉,把床当成了一艘船,摇摆在水面。后来,我梦见了潮水,就做了那个定格成画一样的梦。在那个梦之后,我感到了我的自闭。虽然之前人人都说我有病,但我却从没有承认过。第二天醒来,我坐在门槛上,呆若木鸡。

    我妈在给猪喂食,跑过来摸我额头说,坏了,你病得更厉害了。

    我爸在山上干活,被妈喊了回来。他也坐在了门槛上。卷起烟来抽,完了,说,走,去找林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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