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锻炼，看到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玩演剧游戏，他们把一条横亘的大路当作一条大河，小男孩喊：“我这里是沼泽地，现在我掉沼泽里了，快来救我呀！”
女孩喊：“坚持住，等我游过河去。”于是她慢吞吞地从这边草地假装费劲往那边草地赶。
我看着他们煞有介事地自编自导自演，想起女儿小时候陪她度过的演剧时代，不由嘴角上翘笑了。
女儿刚出生，特别喜欢被抱在怀里，不然就哭得惊天动地。因为没人帮扶，我一个人抱得两只胳膊都快断了，后来发现只要跟她说话，她就会安静下来。跟一个出生几天的婴儿说什么呢？反正说啥也听不懂，于是我就躺在她旁边自说自话，海阔天空，信马由缰，因为这样最省劲。
想念书给她听，俩老太太叉着手不管事，异口同声严厉警告我月子里看书小心瞎掉，然后扭扭搭搭走掉。我单位的同事阿姨姐姐们来了，也再三叮嘱千万别看书。于是只能凭记忆，把我记得的诗词文赋每天轮番背给她听，结果后来我腮帮子疼了好几年。
虽然我只是图省劲，没想要什么效果。但女儿确实说话奇早，6个月会叫妈妈，9个月可以清楚地发出yeye的音节,她爷爷高兴得一迭连声答应，其实女儿说得是鞋鞋，一说yeye，就是想穿鞋出去玩了。
一岁的时候，还不会走，已经能说很多话了，只是咬字不清，说得又快，因为我经常带着上班，同事们一见我抱着来了，就跑过来逗她说话，说她是鸟语，她端坐在我和主任的办公桌上，电话打得有模有样，就是得时刻带着翻译，逗得同事们哈哈大笑，她也跟着傻笑得前仰后合。
两岁时上幼儿园小小班，是整个园里最小的孩子，第一天接她回来，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妈妈，我在幼儿园里很寂寞。”
寂寞是她在两天前刚到的《婴儿画报》上学来的新词，却用得这样天衣无缝。心想，你妈活了二十多年，还不大知道什么是寂寞，你小小的人儿，上了一天幼儿园，居然就知道寂寞的滋味了，真是又心疼又好笑。
我耐心哄她：“幼儿园里那么多小朋友，多好玩啊，怎么会寂寞呢？慢慢跟阿姨小朋友熟悉就好了。”
结果她反戈一击：“妈妈，那明天我上你的班，你上我的幼儿园。”为了给她解释清这个问题，费了我不少劲，因为她觉得每次去都大受欢迎，她说单位姥姥（就是我对桌的主任阿姨，对我和女儿都特别亲）会照顾她的，搞得我哭笑不得。
幼儿园里阿姨为了安全，带孩子们户外活动室内游戏的时间很少，除了中午让大量睡觉，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又让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干熬，这么小的孩子，实在难为了她。
为了弥补她的寂寞，每天我总是争取早到幼儿园接她，接上先在园里的玩具上一通疯玩，6点一到，人家封园，回到家里，宿舍区没什么活动区域，那时候住的房子很小，剧烈活动受限，我心疼她小小年纪，成天如老僧一般在幼儿园里枯坐，又少得除父母之外的长辈亲属疼爱，于是总想尽可能陪着她，让她玩得有意思一点累一点，不然半夜两点，她还在黑暗里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睡不着觉，于是跟她玩演剧游戏，她喜欢得很。
刚开始是童书上的故事照搬照演，后来开始随机改编，再后来，随着她长大开始要求自编自演了，我俩一会儿白雪公主路遇青蛙王子，一会儿灰姑娘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当然无论演什么，她都是永远不变的男一号女一号，有时候人手不够，拉LI先生来跑个龙套，他对我们这种随时转换的画风总是跟不上趟，急得女儿直跺脚。还有时候我着急做晚饭，让爸爸陪她演，她更不干了，好不容易做通了工作，刚演一会儿，女儿跑出来告状：“爸爸真笨，演得没意思。”
LI先生十分发怵接这种不着四六的活，他对那些童话故事情节人物本来不熟，女儿再这样忽而天上忽而地下，更让他如堕五里雾中，老是接不上茬儿，急得浑身冒汗，抓耳挠腮，还不断被女儿嫌弃，逗得我哈哈大笑，只好安慰女儿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板和短板，爸爸干活比妈妈有劲儿，但是演小红帽就不行。你谁都会演，可是出去还得爸爸抱是吧？“女儿这才委屈地噘着嘴，继续忍着爸爸的笨拙演出。
女儿三岁时的第一个人生理想，居然是当演员，做明星，她看完了一部秀兰·邓波儿的《小公主》之后，奶声奶气地说：“长大了我要当演员，当秀兰·邓波儿，演小公主。“她这个”员“的发音介于yuan和 ruan之间，一副气定神闲，想当就当的神气，特别有喜剧效果。
到她六七岁的时候，囫囵吞枣读完了原版的四大名著，这下热闹了。我俩每天晚上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能窜到诸葛亮的空城计，悟空呼风唤雨，大败司马懿，然后又窜到吕布看上了林妹妹，关羽路见不平，义斩吕布，柳湘莲则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貂蝉……总之，是随心所欲，南北东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比后来流行的穿越小说，那穿得可快多了。穿越不需要理由，我俩边说边演，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文一会儿武，成天热闹得象有千军万马，看得LI先生一头雾水，进客厅都溜边走，自从女儿放弃了让他跑龙套的想法，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乐得讨好他的宝贝女儿，更怕万一被女儿心血来潮薅住派个小角色，所以小心翼翼不碍她的事。
为了演剧方便，女儿搜罗了不少道具。除了两根金箍棒，刘备的青锋剑，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八蛇矛，这哥仨的兵器她买了个全套，还有一大盒铜制的各种冷兵器，时常拿出来摆弄摆弄，各种玩具枪械也不少，女儿小时候几根细软的头发，略胜于无。许多不熟的人来了一看阵势，也不知道养得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她最喜欢的人物一是三国里的诸葛孔明，二是水浒里的智多星吴用，三是孙大圣，而最爱不释手的道具小时候是金箍棒，后来是孔明的鹅毛羽扇，忘了是在哪里旅行时候买的，她六七岁时，也不管春夏秋冬，常把一条飘飘拂拂的丝巾披在肩上当作鹤氅，手里摇着那柄大大的鹅毛羽扇，在家里踱着方步，一副潇洒绝伦目无余子的样子，时时要对我和LI先生来一番指点江山。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睡前，现编现演孙悟空的故事，而且一定要以她自己为主角代入故事，就是故事里的孙悟空是她。我们单位的书记王哥从小喜欢她，一见就逗她，说她特别有学问，叫她LI大师，她也大言不惭自称大师，我让她谦虚点，她居然大喇喇地说：“王军舅舅和我们老师都说了，我是大师，我们同学也都叫我LI大师，我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叫叫呢？”后来我想反正树大自然直，果然上到小学毕业，自己再也不叫了。
光这个孙悟空（LI大师）智降妖怪的故事，讲了好几个月，每天晚上从地上演到床上，还得不重样，我时常讲得口干舌燥，演得眼皮打架，她可清醒着呢，刚一停顿，就推我赶紧的，到最后把脑汁都绞尽了，我差点要疯掉，求她放过我，她答应了，却马上要讲诸葛亮，于是这样的日子重打锣鼓另开张了一场，还是没完没了的搜肠刮肚舞枪弄棒。
没趣她不干，有趣她没完。这个诸葛亮（LI大师）智斗、智取的故事讲了有大半年，我又快疯了。
她还催我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说她将来要看。我也想如果记录下来蛮有意思，那天她还遗憾地怪我没有记录下来，让那些灵光乍现的片断都风流云散。
但那个时候，我每天都累得奄奄一息，有时候觉得如果不是面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儿，成天等吃等喝等爱等故事，我都想一口气捯不上来算了。
直到十二三岁，她每天晚上还要听妈妈讲睡前故事，前几年跟她一起旅行，躺床上，她忽然要求：“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笑得一口水全喷在了地上，“乖乖，你多大了？还要听妈妈讲故事？”最后经不住她纠缠，稀里糊涂讲了一个，她非常不满意，“一看就是敷衍了事。哼，一点儿都没有小时候精彩。”
大二时候，有一次打电话她轻描淡写地说：“妈妈，如果有人想签约我写小说，你说我签不签？”
我这才知道她已经在网上发了30多万字的同人小说，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同人小说”，她大致一说，我惊讶地说：“那不就是你小时候妈妈给你讲的故事吗？”
她说差不多吧，有时候就是这样，一粒不经意间种下的种子，不知何时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我说:”签约写什么小说?你喜欢吗？想写吗？”
她说:”就是那种很流行的，其实他们都有套路，写起来倒不费劲，公司包装炒作可以赚钱，但我并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写我的同人小说。”
我说那你不能签约写同人小说吗？她当时正在写福尔摩斯系列，她几乎读遍了世界上所有好的侦探小说，开始是福尔摩斯，然后是阿加莎，爱伦·坡……最喜欢那种脑洞大开的故事。
她告诉我同人小说因为原著的版权问题，只能在网络上流行，不能出版。
我虽然觉得有点遗憾，还是很高兴地说：“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你做任何决定，妈妈都支持。”
她说”我当然想挣钱，但又不想写那样的东西。而且，我在网上读过许多网友非常精彩的同人小说，人家都是免费提供的，我希望我也能为别人做同样的事情。妈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想了想说：”宝贝，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次重要选择。妈妈想告诉你的是，第一如果不到山穷水尽，不要做违背自己本心的选择。第二，现在你正处于快速成长期，要做最具成长性的事情，挣钱不是第一位的，我觉得你还是学习为重。第三，要看你如何看待财富和幸福。对于妈妈来说，衣食无忧之后，就想做点喜欢的事情，不想为了钱，把自己搞得太忙太累。如果你有能力赚到自己丰衣足食的钱，那就没必要对自己做掠夺性发掘。当然如果你对金钱的欲望很高，那另当别论。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细水长流青山常在更好。但是妈妈肯定不希望你穷得象梵高路遥一样，他们也许是上帝的天选之人，疯狂创作是他们的必由之路，但搁谁是他妈，那也不能乐意。“
她听完了，轻松地说：”妈，你放心吧，我这么爱享受的人，肯定做不了路遥和梵高。我会挣钱养活自己，然后干自己想干的事，就不签约了。”
我也俏皮地逗趣：“随你的便便啦！”
因为我和先生都是家中没有存在感的孩子，连带女儿受了不少冷落斥责。我发誓我要做那个断上启下的人，我愿以身做一扇铁门，将他们的自私懒惰狭隘冷寞，都隔绝开来，剔除出去，我曾被迫做过许多不得已的选择，我半生的努力，就是为了我的女儿可以做自由的选择。如今总算没有白费，那些关于爱、关于智慧和勇气的故事，那些磕睡打盹筋疲力尽陪她演过的剧，已经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她会成为一个幸福、高尚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