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行
回父母家闲聊，说到院里的庄阿姨一个月前死了。一阵唏嘘。
庄阿姨的故事是好多老辈的人都知道的。我小时候是在国企大院里长大的，八十年代的国企还是蒸蒸日上的，那是个小社会，大院里有礼堂，幼儿园，运动场，医务室，露天的电影院。那时的生活清苦，娱乐也简单，每个周末最快活的事就是搬着马扎去广场占地方，那里有全院唯一的一台电视机。阿童木和一休是我牵挂了好久的事。
庄阿姨是厂医务室的医生。个子高，肤白，态度和蔼，但是小朋友都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打针比较疼，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在小孩子眼里就是有点怪的。
庄阿姨老公也是厂里的职工，是部队转业的干部，大家喊他沈书记，庄阿姨喊他老沈。老沈很严肃，与大部分人关系一般，人也抠门，但是庄阿姨爱说笑，爱打扮，那个年代大家都笑话她资产阶级大小姐，她倒真算是个大小姐，她的父亲是部队领导，老沈当年是她父亲的警卫员。老沈是农村人，在部队踏实勤恳，老实可靠，深得领导喜爱，就想招了当女婿，老沈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庄阿姨却不愿意，她自小娇宠，过的优渥自然看不上抠搜土气的老沈，而且她有个心仪的男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型的，但她父母不喜欢，觉得靠不住，用尽手段拆散他们。庄阿姨因情事伤怀，竟然得了精神分裂症。
老沈还是如约娶了庄阿姨，从此一对怨偶被捆绑在一起。老沈是很喜欢庄阿姨的，虽然她心不在他身上，还有了病，但是她高大肤白，像个骄傲的天鹅，刻板土气的老沈还是非常知足。他包揽了所有家务，有了孩子后更是勤快，对岳父母也是感恩戴德，庄阿姨只负责上班和花钱。对，她就是那种很爱花钱的女人，喜欢的东西一定会买，时间久了，老沈颇有微词，毕竟一个家庭的开支负担也很重，老沈的父母在农村，老沈还要兼顾。庄阿姨从不肯跟随老沈回农村老家，满心嫌弃。
日子渐长，两人的矛盾就越发明显。年轻时，庄阿姨的病控制的很好，不熟悉的人几乎看不出她得过精神病。但是她却是受不得刺激的，夫妻分歧越多，差异越发让她觉得痛苦，终究是逃不过犯病的魔咒。她是那种没有攻击性的病人，只是会变得魔魔叨叨，和碰到的每个人语无伦次的讲一件不存在的事，目光呆滞，会跑出去买好多东西，好看的衣服买一堆，回来就丢在老沈面前说：姓沈的，你舍得么！她其实性情很好，没有欺负过任何人，却只是欺负老沈。
大家都觉得老沈憋屈，觉得娶个这样的女人不值得。
庄阿姨陆续犯过几次病，犯病时就会挨家挨户找相熟的邻居们串门，神志不清地控诉老沈“罪行”，邻居们再连哄带骗地把她送回老沈家里。老沈神情严肃，从不会说谢，大约是觉得所有人不过是在看笑话。其实多多少少是的。
她有一次闹到非要离婚不可的程度，她的父母终于同意，大概觉得这个女儿也是苦，还耽误老沈一辈子。但是老沈去给岳父母跪着，坚决不同意离婚，保证照顾她一辈子。于是，庄阿姨和老沈的婚姻一直在争吵犯病中持续着。庄阿姨在闹过几次离婚，犯过几次病后，终于消停了。
老沈也做到了不离不弃。终于在一年情绪稳定些的时候，庄阿姨开始觉得老沈真是个好人，他照顾了自己半生，而作为个妻子，她没有尽过什么义务，从未做过饭，没有照顾过老沈的父母，没有对老沈付出过任何感情。当然，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起名叫“凡猊”，是取了“烦你”的谐音。她开始反省，絮絮叨叨和每个熟人说老沈的好，说老沈很爱她，为了她受了很多苦。
半生已过，父母亲人们也相继离世。老沈也真的老了，庄阿姨也成了个臃肿的老太婆，因为常年吃药的缘故，她看上去呆滞、行动迟缓，脸上有时还会带着口涎，但是她似乎内心还是清明的，见到相熟的人会打招呼，自嘲自己吃药吃的像个傻瓜，可是不吃药就会疯魔出幺蛾子。她很想和人交流，但是大家怕她会出问题都会不自觉地躲避。有人还是善意地提醒下老沈，看好庄阿姨，不要让她跑远。
老沈会管她吃喝，但不给她拿一分钱，也不再愿管她去哪里，只要回家来就行。大约每日对着个行尸走肉似的老太婆，也失了耐心吧。有人开始私下地议论老沈，说他冷血，是巴不得早点甩掉这个包袱吧。
他们唯一的儿子已经结婚生子，老沈耗尽心血，给了儿子能给的一切，但是儿子结婚后很少回家来，孩子也不给他妈看，内心里还是嫌弃这个精神不正常的母亲。没人知道他对母亲的真实感受。
庄阿姨成了个游走在街上的人偶，穿的花花绿绿，那些她年轻时喜爱的花裙子，花围巾，裹在肥胖的身躯上让人觉得滑稽。她不再是老沈心里那个骄傲的白天鹅，只是个讨人嫌的痴呆的老太婆。空洞的眼神里看不出喜乐，她也不再和别人说老沈爱她、对她好的话。她经常颤巍巍的和碰到的认识的人说能不能借我两块钱，我想买牛奶，老沈不给我钱。
有人说看到她总去一个路口坐着。很多人不知道，那个路口是她喜欢过的男人离开的地方。
后来她终于不再出来游荡，没过多久就听说人死了。没有人去安慰老沈。那个孤单的老头似乎也活成了一座坟。他辛劳了一世，没有人知道他娶了她真的觉得快乐过么，但是她是他曾经一心想要的。
人生不过几十年，多少年少的执念也都成了一点烟火。
有的执念成了照耀黑暗的明灯，有的执念烧碎了灵魂，成了活着的枷锁。
“有人辛苦，有人心苦，心苦的人未必辛苦，辛苦的人未必心苦，愿辛苦的人和心苦的人，不要再有新 苦…”
来人间感受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