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气韵愈发的浓烈,炽日初展头角,白晃晃的光线让人眯起眼,热浪一层卷着一层,裹得人汗流浃背,吴忠斜坐在檐下,手里提着水壶,里面灌满了凉水,现下已经去了大半,他半支手臂,以手为扇,为自己送凉风,肚子里灌满的水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荡,发出咕咕的声响。尽管肚子里已经满是水,但燥热还是随着空气萦绕在人身上,扇出的风都带着热气,无奈的抬手又将水壶送在嘴边,狠狠的灌了一口,凉水顺着喉咙钻进胃里,与胃里已经温热的水流汇成一股。凉爽只得一瞬,顷刻便被热气蒸的一丝不剩。
吴忠打了一串水咯,知道不能再喝了,收了水壶。这几年,新帝登基,昭告天下要守孝三年,不曾大肆扩充后宫,孝期过后,也迟迟不曾将选秀之事提上日程,这偌大的宫群住的嫔妃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冷宫更是凄清,反正四下无人,吴忠将靴子脱了,搭在石阶上,枕着鞋袜,躺在檐下狭窄的阴凉出,凉快了些许。
自从那夜皇令突降,冷宫再也没人来探访,而院里的赵庶人也半点动静也无,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叫屈,没有伧俗悖逆的咒骂怨怼,安静如斯,像是死了一般。吴忠不放心,借着每日送餐都照看一番,细瞧之下,胆颤不已,这人受了多大的罪,能熬着没毙命也是奇事。
那夜,那两人应该为她处理过伤口,不知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身上的鞭痕开始结痂,手上的竹签被拔出,被包裹得如一根根细长的萝卜。但双腿是无力回天的,诡异的角度被人硬生生的扳回,比先前更为可怖。这一身的伤,熬着便是磨人的痛楚,但那赵庶人,看着柔柔弱弱,像池里娇弱的水芙蓉,可半声也未吭过。
吴忠为她送吃食,想她一人孤寂,动了侧隐之心,便与她说说话,不想,这人像被恶鬼勾去魂魄般,睁着呆滞的双目,面色惨白中透着死灰,听着他讲话,眼珠子都不曾转一下,吴忠讨了无趣,便不再多言。每日将吃食放在她面前,起初还担心她心存死志,不肯进食,又忧心她伤成这般,无法用碗筷。次日收碗筷时,餐碟被掀翻在地,吴忠觉得不妙又不觉惊异,经此一遭,难免都过不去,他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一边墩身将碗筷拾起,一边老生常谈的劝道:“人命本贱,若自己不惜,那才是真的傻。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怎么命在……”
话到嘴边,吴忠却说不出来了,粗瓷碗倒扣在地,粘上了泥灰,但里面的小粥和配菜吃得一干二净,他尴尬又诧异的回头,舌头抵了一下后槽牙,半晌,干笑着接着说:“这便对了,能吃饭就好,什么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赵庶人依旧形如木偶,眼皮都不曾掀一下,吴忠自觉的闭了嘴,将碗筷收好,悄悄的出了门。这几日的吃食显然是被关照过的,虽是清粥小菜,但都是精细的贡米,用小火细细的熬制,晶莹润白,香气四溢,细闻之下,还可窥见一股淡淡的药香,配菜是绿叶菜蔬,但做得清淡可口,甚是适合病患食用。
这赵庶人虽被困冷宫,但却有人费劲心思保她一命,为她治病、送药,甚至在吃食上也颇下功夫,但却不来探望,半点将她救出冷宫的意思也没有。吴忠想着那晚的皇令,不敢多加打听,暗自揣测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愈发小心,生怕屋里的人莫名奇妙的没了。
有人这般煞费苦心的照料,赵庶人除了那晚发了一场高热,便再也没有什么大事,半月后,总算在鬼门关拽回来了。但依旧不说话,目光死寂,面色灰白,躺在床上睁大眼,打眼一看像怨气缠身的女鬼。吴忠自认也是胆大之人,但看着她,寒意和胆怯从脊梁骨窜起,直冲脑门,让人头皮发紧。
反正这人也不会寻死,索性不再多管,每日将水和吃食放在床边的木凳上,急匆匆的出了冷宫。冷宫本就阴冷诡谲,加上这个人,更让人发怵。吴忠在连续几日梦魇后,碎骂着上清台山求了一符,从青袍道士手中接过折成三角的明黄色纸符时,莫名的想起那赵庶人空洞死寂的眸子,打了个冷颤,思量片刻,又咧开嘴笑着向小道士再求一符。
等揣着明黄色的纸符捧着吃食站在冷宫时,吴忠狠狠啐了一口,暗骂自己没出息,随后又幽幽叹了口气,推开老旧的房门,嘶哑的门轴声,还是让人心惊。赵庶人依旧躺在床上,破旧的棉被搭在她身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起伏,完全看不出里面躺着一个人。
屋里没点灯,但外面日头正好,灿金的光线难得的透过残破窗扉照进来,可惜到了床前,却再也不能继续向前,凄惨的投射到地上,映出庭外的人高的杂草,斑驳陆离,像伏地的鬼怪。赵庶人睁大了眼,如同走肉般的喘着气,枯槁的头发糟乱的盖在头上,从进来便没有梳洗过,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吴忠放下托盘时,鼓起勇气,匆匆瞥了一眼,看见她白得瘆人的眼珠,险些将吃食打翻,他急忙别开眼,挣扎之下,还是向怀中探去,从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符纸,用红线穿着,放在托盘中。
做完这些,吴忠立即快步离去,直到跑出冷宫宫门才发觉,自己一直憋着口气,长长吐出,跌坐在石阶上,捂着胸口的符纸,定定心神。等他回屋收拾碗筷时,赵庶人仍然躺在床上,眼神空洞,饭食吃得干干净净,托盘里面的黄符不见了,吴忠不知是她收下了,还是撕碎了丢到别处,却没开口问,接下来几日,像是忘记了这茬事,赵庶人照旧卧床装死,吴忠恪尽职守视而不见。
芒种一过,暑气渐盛,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冷宫本就偏僻阴冷,房屋经年未修,一到雨季,外面瓢泼大雨,里面牛毛细雨,不多时,便水洼遍布,赵庶人躺在床上不能挪动,头顶的瓦缺了一块,簌簌的雨水劈头盖脸的淋在她身上。等吴忠次日来时,屋里积水,脚下的黄土泡成泥浆,将他新换的袍子染脏。
这屋显然不能住了,但幸好,三年前,先帝驾崩时的一场大火,被罚入冷宫的妃嫔们全葬身火海。冷宫如今只有赵庶人这一个弃妃,冷宫的屋子随便她挑,吴忠替她挑了一间稍微好些的屋子,立马搬过去。
说是稍微好点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当年火灾烧毁了冷宫,紧接着先帝大丧,冷宫重建没拨到什么银子,粗粗的修了几间宫殿,这几年也没人修茸,屋子早就破得不成样子。这件屋子虽没有先前那间屋子漏雨严重,但采光极差,终日只得晌午有一个时辰能照进阳光,潮湿得不行,赵庶人在里面待了几日便腿痛难忍,想是先前腿伤未愈,又沾染寒气,得了风湿。并且她终日卧床,起了一身褥疮,可她却死抗着不吭声,熬不住就将才好全的手咬得鲜血淋漓。吴忠瞧见,生怕她受不住咬舌自尽,急忙出宫买几贴治风湿的药,熬了和着饭食一起送到她床边。又塞了银子带了一个浣衣的老嬷嬷来为她擦身抹药,半月后,才将病势压下。
经此遭遇,又沉珂缠身,赵庶人瘦的只剩一副架子,露在外面的手,伤痕累累、瘦骨嶙峋,两颊微凹,一双眼蒙上一层灰,不复灵动。吴忠将药和饭食放在床边的凳子上,鬼使神差的,他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赵庶人。不想,一双阴恻恻的黑白眸子正盯着自己,吴忠心头一跳,寒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