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期的军区幼儿园,管理严格,只收军娃,医疗费用由部队承担。幼儿园提供全托服务,一个星期在此生活六天,这期间孩子们的吃喝拉撒都由幼儿园负责,包括洗澡,只有星期天回家和父母一起度过,
幼儿园在东院,在东院和西院之间,有士兵站岗,在我印象中,站岗的小战士像个雕像,我爸经过时,会目不斜视地给他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也会回敬一个军礼,每当这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
西院的大门检查严格,姐姐放学回家时,偶尔会被站岗的小战士问道:”几栋几号? ”,我姐脱口而出:“89栋303号。” 就像说地瓜地瓜我是土豆那么熟练,像对暗号似的。那时我家有个叔叔在呼市铁路局当火车司机,每次来我家时进大院都被盘问一番,搞得他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就差给士兵敬礼了。
幼儿园里的孩子来自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孩子们自己分出小团体, 偶尔也会打的“其乐无穷”,但长大后会凝结出坚实的友谊 。
六十年代的军区幼儿园设施简单。小木桌,小椅子,小木床一个挨一个。
我三岁半时进了幼儿园,性格乖巧,顺从一切。星期一早晨,随着上班号响起,孩子们就被送到幼儿园,去幼儿园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手里抱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换洗衣服,我弟坐在后坐上,我爸能在我们坐好的情况下直接跨上自行车。
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在学苏联,幼儿园的早午餐也学苏联,早晨牛奶面包,中午没有土豆烧牛肉,却有炒土豆丝和大烩菜,午觉之后,是一个苹果或者两块奶糖,晚餐则是肥肉片炒白菜。内蒙古的冬天,只有土豆,大白菜以及胡萝卜。
我不爱吃肥肉,趁老师不注意,我把肥肉吐在地上,用脚搓得稀烂,老师发现后很生气,她说:“多少孩子吃不上饭,你知道吗?你竟然浪费猪肉!”那以后,吞肥肉片成了童年时期的心理阴影。
孩子只有星期天能和父母在一起,我妈却要把两只大箱子里的衣服翻出来摊在床上,看哪些可以翻新,哪些可以改一下。
父亲则带着我们去吃羊肉馅饼。他换上一条青灰色的咋蚕丝裤子,我们称其“都米搜裤子”,我爸年轻时很帅,换上便衣后呈现出另一种潇洒。我们按个头大小依次排列,跟在穿着便衣的父亲身后,浩浩荡荡地奔赴呼市火车站的红旗饭馆,那里的羊肉馅饼远近闻名。
饭馆里很拥挤,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哈气,浓郁的旱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地上黏糊糊地散落着各种该清扫的垃圾,桌子已经被占满了,有人站着吃,也有的蹲在地上,无论站或坐,馅饼咬一口喷喷香,烫掉口腔的一层皮,鼻涕也溜出来了,大人小孩的吸溜声此起彼伏。
吃完了馅饼回到家,我妈摊在床上的衣服依旧铺天盖地,毫无头绪,一片狼藉。
每周一次,我们在幼儿园洗澡,老师像赶鸭子似的把我们赶入一个大水池里面泡着,澡堂子的四个角上坐着严阵以待的阿姨,她们一丝不苟地把我们挨个拎过去,打上肥皂,然后舀水冲洗干净,我们再去另外一个老师那里洗头,四个老师分两组,一组洗头,一组洗身体。
有个阿姨怀疑我大脑发育有问题,她对我妈说:“这孩子大脑可能有问题,总尿裤子就是证明,你最好带她去检查一下。”
受了刺激的母亲慌忙把我带到卫生所看医生,当时的医生多是泥腿子出身,基本上都是“蒙古大夫”,他们只会给孩子开钙片和鱼肝油。那个年代缺少粮食和营养,很多孩子顶个大脑袋或者踩一双罗圈腿,果然,医生开了些鱼肝油和钙片后就把我们打发了,我妈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我尿裤子是因为棉裤太厚,根本脱不到位,每次以为可以了却还是尿在了裤子里,我沿着墙根一点点往回蹭,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棉裤里的尿挤干了,却不曾想屁股后面一大片红砖色,反而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现在看来我很幸运,当时班里还有个尿裤子的男孩,老师一批评,他就抽羊角风,口吐白沫,全身痉挛,需要几个阿姨同时摁住,然后猛掐人中若干秒,他才会重返人间。或许怕我也如法炮制,那以后,阿姨们对尿裤子的孩子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
我的童年梦想仿佛开着一列绿色火车,穿过缤纷的隧道,总是在傍晚时分抵达。升了大班以后,我一门心思地盼着上小学,那样就可以天天回家了。
周一到周六,幼儿园的日子绵绵不绝长到地老天荒,我每天都在数着手指头等待着周末的到来。星期六早上,我就开始兴奋了,终于等到了父亲来接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了幸福。
幼儿园的生活渐渐成了一种习惯,被驯服的小生命四平八稳地度过无数个单调的日子。我弟在中班,他不愿像我似的逆来顺受,他不停地逃跑,不停地被抓回来,像一个顽强的越狱者,虽然他从未顺利到达过家里。
在大班的日子里,我总会周期性地提心吊胆,姐姐已经上学,幼儿园只有我和弟弟,但他比我勇敢多了,他不哭也不闹直接用行动抗议,每隔两三天就会逃跑一次。
我弟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从小眉毛呈倒八字,全身黢黑瓷实,后脑勺出奇大,能扣一个碗,他说话很迟,但是两只黑眼珠转得飞快,只要他眼珠一转,一个鬼主意瞬间诞生。
阿姨说,她在此工作几年了,没见过一个孩子有如此的胆量,他根本不记得回家的路,但他就是一次次顽强越狱,不断被东院的士兵拦截,然后打电话叫阿姨接他回去。
只要看到阿姨的脸绿了,我就知道又出大事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星空冰块般明朗,我躺在床上替弟弟着急,就在刚才,阿姨发现弟弟再次逃跑了,这次他改变了作战方案,没有跑向门卫,而是直奔了父亲办公的那所白色大楼。
这可吓慌了阿姨们,调动所有力量开始寻找,比鬼子搜八路还认真,好在那天院子里的月光很亮如银砖砌地,很快就把他找到了。我想:弟弟的飞毛腿就是那个时候炼成的吧?
一个风沙肆孽的夏日,我弟逃跑出去,正好碰上压路机往马路上喷沥青,他穿着短裤背心凑到跟前去看,结果被喷了一身黑点,密密麻麻的沥青把他变成了一个煤球。
母亲被幼儿园大张老师叫去,大张老师下颌骨方方正正,使她看上去不止长了三十二颗牙,她的方脸永远严肃,我们都很怕她,她个头比其他老师都高,一生气满脸涨得通红,雀斑也是红的。
那天,她对母亲说:“我就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孩子,说跑就跑,跑起来比兔子都快,我们都被他甩出老远。”我弟后来成为少体班四人接力赛的最后一棒,就是在幼儿园练出的飞毛腿,不仅是飞毛腿,而且是飞毛腿导弹。
母亲觉得特别没面子,羞愧不已地把弟弟领回家,到家后,先是一顿爆揍,揍累了,母亲去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把我弟放入大木盆里泡着,我弟坐在里面倒八字的眉眼低垂着,像一只受了制的熊猫。
母亲用一个刷鞋的硬刷子,在我弟身上使劲刷着,刷了半天,那些黑点死活不肯脱落。我妈一看刷不掉,气急败坏地又开始打我弟,我弟也不哭,倔强而皮实,他本来就黑,喷上了一层沥青后活像一个铅球。谁能打的动一个铅球?
我蹲在角落里双眼含泪,打我弟就像打在我身上,我想,如果把同样力气使在我身上,我肯定散架一百回了。我弟逃跑,令我佩服,我怯弱无胆,他勇于实践。
后来几个星期,我弟身上的沥青每次洗澡时脱落一些,三个星期后,才露出真人,哎,真人不露像,露像非真人!
一天半夜,我被大张老师从梦中叫醒,夜正漫长,我睡眼惺忪地看到老师,她告诉我,你弟又逃跑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师叹了口气,“告诉你也没用,继续睡觉吧。”
她刚要走,却转身回来,“你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吗?” 我说不知道,但是心里想,老师真笨,还能跑到哪里去?肯定是往家跑呗。果然,老师们问过士兵,他说:“一个小男孩半小时前通过了岗哨,向西院奔去。”
再后来,那个士兵不止一次地拦截了飞毛腿导弹。
天空之下,大青山旁,夏天到了,野花开得漫山遍野。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幼儿园要演出,老师说,“你将在合唱中担任领唱,站在所有小朋友的前面,告诉你妈妈,给你买一条新裙子。”
我提前把老师的话转告给了母亲,得到的是一个邹着眉头的表情,母亲没说话,大概是很为难吧?
眼瞅着五月三十号到了,距离演出就剩最后一天了,还是没看到妈妈的身影,我的心拔凉拔凉的,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希望我妈会突然出现。没有新裙子的最后一次彩排,我的心轻飘飘的,像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针。时间在等待和失望中很快过去,直到快熄灯了,也没见到母亲。
我睡着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大王老师站在我的小床旁,她手里捧着一条新裙子,“你妈送来的,她说太晚了就没见你,直接走了。” 我看到崭新的咖啡色裙子,上面点缀着可爱的白色圆点,是一条背带裙,我一下子醒了,意识到不是在做梦后,我兴奋不已。
背带裙在那时是时髦的标志。我以前没穿过,老师让我试一下,她发现我穿上后,两个背带不断往下滑,便将两边的背带缩短了,告诉我明天演出的时候再换上。我把裙子压在枕头底下,幸福地睡着了。妈妈送来的新裙子,一下子给大海上飘荡的船儿抛了锚,我的心定下来了。
对于买新裙子,我妈妈原本没这个预算。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上班儿,我家条件算是好的,但是家里孩子多,爷爷奶奶又来信说要盖房子,爸爸每个月还要给老家寄钱。
眼瞅着六一儿童节要到了,我即将毕业,要拍毕业照,我妈觉得不买不行了,才咬牙去买了这条新裙子。在我的童年时代,身体长得很慢,长得最快的要数脚丫子,一双新鞋很快就被我穿得露出脚指头来了,粉红色的脚指头探出头来报警,告诉我妈必须买新鞋了,我妈只好去买鞋,每次都要买得大一点才肯罢休。
家里孩子多,衣服可以捡着穿,但是鞋子捡不到,因为姐姐们的脚指头也都提前钻出来了,就像春天的小草破土而出。
那条裙子本应该是鲜亮的红色,我妈却挑了咖啡色的。但对我来说,那条裙子惊艳了世界,像怒放的烟花,照亮了我的一生。直到现在,当我回忆它,那种兴奋和激动仍像大海的波涛,源源不断地向我滚来。后来,我有过很多次演出,但都没有那次演出那么庄严神圣,意义非凡。
我妈对小白兔半路上打嗝的事记忆犹新,她叮嘱老师说,“演出前不要让她吃饭,保持饿唱的状态最为安全。我闺女三岁就上电台背诵小白兔了,你放心!她不会搞咋的。” 我妈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经慌成一团。
演出前,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但我像一只打鸣的小公鸡似的,伸长了脖子引吭高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美妙的童声轻脆地响起,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我的嘴巴撅得高高的,连紧张和害怕都那么晴朗和自然。
随后,音乐过门一转,换了另外一首歌,“霹雳一声震哪乾坤哎,打倒土豪和劣绅哪!打倒土豪和劣绅!”这第二遍歌词大家一起重复,不愧是军区幼儿园,我们唱得整齐划一,慷锵有力。
合唱结束时,“哗”地一声,爆发了热烈的掌声,我的脸很烫,透过人群,我看到坐在观众席上的母亲喜上眉梢,自豪溢于言表,“三闺女真给我长脸啊!” 我妈的虚荣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从小,我的体内就藏着一个精灵,它想表达,它想证明,它总是抓住每个机会跃跃欲试。它藏在肥沃坚硬的土地里,它藏在野花纷飞的缝隙中,有时匍匐在大地上,有时迎风飞扬。星辰下,夜空里,它无所不在。
今晚,我写着童年的故事,悲喜参半,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童年的世界,青草顶天而立,蚂蚁追着月亮。只有我、孤独渴望,拘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