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点沉重的话题。
身处这样一个充满着无限变数、无限不确定性的氛围中,谁也无法预先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
我这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前几天,我走在大街上,刚想过绿灯,见对面走过来一个老领导的家属,连忙退回到人行道上,等她过来。
Z姨,您好?我摘下口罩,问候她。
正在低头走路的她,刚跨上路牙石台阶,正要继续赶路,冷不丁地被我喊住了脚步。
今年八十二岁的Z姨,昂起头,看了我好几眼,才伸手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与此同时,口罩上面的两只眼睛里,已有泪花在闪烁。
Z姨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来,是颤颤微微的,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啊?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我……我瞎逛的,顺便看看老爹。我说。
哦,我看你父亲身体还很好啊!比你C叔,可是强很了!
是的,我点头,然后问,C叔身体怎么样了现在?
Z姨叹了一口气,答,越来越不行了。
接下来的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的另外一个老领导。
他,去世了,就在十几天以前。
啊?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我很吃惊,声音不由人地大了起来。
Z姨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下面的内容。
我的另外一个老领导姓M,今年九十五岁零三个多月,长期住在养老院,活得也还算过得去。今年四月底,突然打电话给Z姨,说他非常想念Z姨老夫妻俩,如果能见上一面,就是死了也值了。
结束通话,Z姨联系了有私家车的三个孙子和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都说最近实在太忙,要不然就过几天再说吧。
Z姨情急之中,想起了我,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的手机号码,问了好几个人,提供给她的都是我的老号码,恰巧,那个老号码的手机,我一直关机。
没想到,五天以后,Z姨接到一个陌生号码,通知她,M老先生去世了,按照逝者生前安排,通知了她,由她再通知C叔。来电还说,由于疫情所隔,丧事从简,不吊唁,不告别,等等。
Z姨把消息转达了C叔,今年九十三岁的丧失记忆的C叔,突然清醒了一会儿,说,2018年大年初八中午的那次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如今,才隔四年多,就阴阳两重天了啊!说完这句话,就又稀里糊涂了,刚刚换上的尿不湿,又鼓胀了起来……
M老先生去世以后,所有儿女子孙全在外省,有的至今还出不了家门,有的能出家门,但不准出市区,简言之,全部亲人都不能回来奔丧和料理后事。无奈之下,只得花高价,请远房亲戚帮忙,给M老先生送终。
出殡那天,好心人帮忙,把天南海北发来的哭丧视频,投影到屏幕上,音箱里传出来的磕头声响,全部都是咚咚咚的着地声,围观的男女老幼,无不动容!同时,出殡现场,花钱请来的代替逝者亲人哭丧的人,也全都哭得昏天黑地,不是表演,全在真哭!
上一次,M老先生跟他的儿孙们见面,是什么时候?我问。
Z姨想了一会,答,是前年,2020年春节。那年大年初一,老M特别高兴,所有儿孙都给他磕了头,还都得头着地,他听到响声才行。然后,老M挨个发压岁钱。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辈的,每人五百块钱,孙子孙媳妇外孙外孙女辈的,每人一千块钱。
哦,那一次的相见,就是最后一面了。我说。
Z姨说,是的。谁也不知道,哪次见的面,是不是最后一面。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些柴米油盐,然后我问Z姨,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去银行取钱的。请的一个人,每天六个小时推你C叔去家外头转转的,去年每月的工钱是一千五,今年涨到一千六了,涨就涨吧,大家都不容易。问题是,去年是月初给上个月的钱。今年变了,月初就得给本月的钱,晚给几个小时,他就把你C叔给扔在外头不管了,好几次都是被好心人发现,连人带轮椅给推回家的。这都什么理啊?天底下,有不干活先给钱的吗?那要是人死了,退不退钱呢?
我刚想说,如今这世道,先给钱后干活的,多了去了啊!后来想,还是不要说了吧。
Z姨,要不然就换个人吧。我说。
Z姨似乎在口罩后面苦笑,透出来的声音是,换了几个了,一个不如一个,只能凑合着用了。如今的人,胃口越来越大。他心理价位是一千六,你给一千五百九十九块九毛九他都不干,不然就撂挑子,没有一点人情味。
唉……哪里还讲什么人情味哦。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跟Z姨要过老年手机,打了我的手机号码,接着,把我的手机号码输到她手机电话簿里,然后我说,需要用车,需要找医生,有什么紧急情况,等等,您就打我手机,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手机是不关机的。
谢谢,谢谢!Z姨一边说着,一边朝我点着头。我一边回应着别客气,一边看到她的双眼里,又在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时光退回到四十多年前,Z姨的丰韵英姿,可是我们宿舍院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啊!而C叔,在我们宿舍院里,除了位高权重之外,也是数一数二的一表人才啊!
我望着越走越远的Z姨,背驼,步履蹒跚……唉,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别说人家,我们自己,能回到从前吗?
我对自己说,别再犯书呆子气了,还是做点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吧。以后,要隔三岔五地去看望一下C叔和Z姨,见一次,就少一次了,谁也不知道,哪次见的那一面,是不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