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一壶咖啡,故事该从何说起呢。
1938年(或是1937年?),我的奶奶出生了。对我来说,对那个年代的所有印象都是第二手资料,历史课本、专题纪录片、零星的人物访谈。所以我其实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对于出生萧山底层乡村贫农家庭的奶奶,出生后到嫁人前那一段日子的经历,是饥寒交织还是因为身处江浙而相对同时代的其他人生活尚可,我都不得而知,或者从没机会向那些只会说本地方言的奶奶同时代的老人们了解一二。在这些老人还健在的时候,我还心智不熟,没有向他们了解过去的意识。等到我有这份认知,他们或年迈仙游,或已然说不太清楚。唯一可以推测一二的是,饥饿和物质水平的匮乏,是印入奶奶骨血的一种因素。奶奶对于任何东西的囤积不丢弃的习惯,几十年来都把后辈送她的好吃食放到过期都不舍得拆最终被遗忘在角落的行为,以及年事已高还是要冒着危害身体的风险去为寺院或是民间组织制作祭祀用品赚取不多的金钱存起来的举动,都是那个年代国家社会状况给予她这样一个传统女性的缺乏安全感与强迫症印记。
再后来,奶奶就嫁给了爷爷。那位四个兄弟姐妹的父亲,在我印象中也是非常模糊抽象的存在。战争给他留下了耳聋的伤害。听长辈们讲,日本人的炸弹在爷爷不远处爆炸,性命无虞,却就这样失去了听觉。爷爷出身的家族也是当地的望族,这从如今每年回家祭祖的祖祠和族谱中可以窥见,在清代也是有族人在朝为官的(原谅我没有细致研究过,找一天,也许也可以去顺着这条线去追溯一下自己的来处)。如果不是耳聋,也因此最终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抵奶奶和爷爷也不会成就一段姻缘。即便当时有文化有家世背景在主流政治话语中其实是减分甚至需要改造的,但门户的观念终究还是有广泛根基。就这样,奶奶嫁给了“有文化”的爷爷。
奶奶是否因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我不敢这样说。拼凑大人们零星提起来的往事,我内心重塑出来的一个爷爷,让奶奶遭受的风暴多过温情。耳聋后的他,因为各种原因应该是有一份在当时还不错的收入或是补贴,加上奶奶在工厂做女工不多的收入,集合我曾祖辈的力量,养育着四个孩子(我的父亲,小伯以及两位姑妈)。大抵是因为耳聋口哑、满腹道理无法实践,对自己是“废人”的定义没有勇气也没有觉知去改变,再加之中国封建传统男权思想的作祟,外公在很长的岁月里有依靠酒精麻痹自己、性情固执和打奶奶的劣根性(听奶奶有时候跟我念叨,有时候还会举起凳子向他砸去)。更引人唏嘘的是,在做工的岁月里,奶奶有一次还出了意外事故,被机器绞断的两根手指——我不知道奶奶是怎样熬过那一段最难的岁月的。最糟糕的一件事,也是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是奶奶实在支持不下去了,要带着最小的孩子去死。最终身为长兄的父亲叫上大姑阻止了这个悲剧发生,但也因此给尚还年幼的父亲留下了至今从未被治愈过的心理创伤。那个年代里,一位孤立无援的女性,发出不想活了的叹息,也是一种终极自救吧。只是那时底层的女性,出走后大多也还是死路一条。单一点,整个社会的舆论就足以让她以死谢幕。在这个意义上,现今中国的女性真的已经好太多了。只要你下决心,不要太计算过往的沉没成本,而是勇敢选择活在当下,承担选择的得失代价,终究是可以找到一个活下去的角落的。
被父亲和姑姑哭着求回来,没有一死了之的奶奶,就这样继续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好在早熟的父亲和大姑都迅速成长起来,顶起了整个家的未来,代价是父亲和大姑其实都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创伤,充满了父母亲都不在场的那种缺爱的不安全感,终究是以婚姻和人生路口重要选择的方式影响了整个家族的发展走向——
大姑自诩“大姐”拯救一切的自我角色定位让她对人生路上遇到的任何人事都大包大揽、要掌控家庭的事业的全局,也不肯在任何关系(包括亲密关系)面前认输,不接受任何关系模式中来自对方的中断行为(有时候是商业伙伴的出尔反尔,有时候是婚恋关系中的分手或者出轨)。而她用以对付挑战她自我或威权的他者的方法,也很极端,要么爆裂绝交,要么用近乎自我虐待的方式(例如绝食、献身、受孕流产)去让对方陷于道德谴责的位置,企图以此让对方回头重新回到过去的关系状态中,然后一切又周而复始一轮一轮重新循环。其实在我的眼中,大姑绝对是一个有魄力能成事的难得女性,如果生命中她能早一点走出这个恶性循环,早一点松绑她自己的婚姻关系、亲子关系,去找到外界的一份能量加持(只要寻找一定会有,无论是事业的还是情感的),她今天走到的定是另一个高度,也不会在生命的后半段深陷抑郁症的折磨心力憔悴。
至于父亲,他成了一个很矛盾的存在。一方面奶奶对长子半丈夫式的期待让他过早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有一种凡事都要靠自己不愿意求助外界受惠于外界且不接受异见反驳的自傲,另一方面又因为幼年的那种饥饿记忆、奶奶相对的隔绝鼓励、父辈支持力量的缺失而深藏一种难以觉察的不自信以及对不确定性的逃避。这最集中体现在对婚姻关系的选择上。相比于他早年一直企图向我输出的精神契合式的伴侣,他自己却没有勇气去选择——选择这样一个伴侣的前提,是必须承担可能伴随而来的各种不确定性:双方精神不断成长的同步性、独立精神可能带来的职业情感选择的变动性、终了结局的充分开放性。在他只言片语透露的信息里,我知道有一个家世甚好、学识皆可的女性的存在。作为他同在彼时省部级直属国企工作的初恋,他最终没有选择和那个女性在一起。虽然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那位女性让他离开父母所在的城市,去到她的城市工作生活,他认为对方嫌弃她的家庭出身,也不愿在他母亲身边尽孝。在我看来,不可否认这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因为父亲对于奶奶和家族是有一种潜意识里的深重道德责任感的——但这也很具体地体现了他对于不确定性的惧怕。在另一座城市,是一种开放式结局。可能重新开始,或者受到女方家族的加持而成就一番事业,但也可能经受不住各种考验而流落异乡。相对而言,选择经济条件稳定、没落地主望族家庭出身的我的外婆家和被外婆安排进国企做后勤工作的我的母亲,一切要稳定得多。
虽然给子女留下的创伤不小,前半生也很辛苦,但挣扎着最终等到孩子们长大的奶奶,晚年还算不错。原本住在濮阳江畔戴家桥边白墙黛瓦双层木结构老屋里的她,因为政府改造计划拆除旧地(此处吐槽一万遍)而分到房子住进了筒子单元楼里,对比解放前的日子,家具家电和日常物质需要一应齐全,在她的心里已经是很满足了。日常就是看看电视念念佛经去去寺庙,偶尔去看看过去要好的朋友和姐妹,每到节点总是会让子女们回来一起做仪式——祭奠祖先还有那个曾经给过他苦难和温情的丈夫,她在心里总是守着传统要死后跟他合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要感谢我的两位姑姑,尤其是小姑,留在临浦老家生活的她,承担起了照顾年迈脾气又暴躁任性的奶奶的大部分责任。晚年的奶奶跟早些年一样,生活的太多艰辛让她养成了遇到小辈不顺着她就乱发脾气乱说话的习惯,只是在晚年这一切更加变本加厉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为了抽她不能抽的烟、吃不能吃的甜食而跟子女大吵大闹,甚至跟小外孙女对骂,在收费很贵的养老院里找医生护士护工的茬儿,趁着大家不注意就自己从养老院跑回家——生气归生气,小姑和大姑从未想过要逃避照顾她这件事情。对大姑而言,奶奶始终是她潜意识里很重要的一个精神支柱,大抵真的是父母在,人生还有去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对小姑而言,大哥大姐和母亲永远都是她人生每个曲折当口扶过她一把帮她照顾过孩子的亲人——那些她中途失婚、独自打拼的日子,是母亲帮她照顾女儿,大哥大姐在关键的档口给她出谋划策提供支持。
如果不是大姑小姑,这个家族大概早就没有现下的向心力了。如果不是大姑小姑的大度和善良,这个家族大抵会像我在窗口接访过的很多家庭一样,为了一套父母留下的房子和不多的财产大打出手,却谁都不愿好好照顾母亲。如果不是大姑小姑,我在前两年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很可能会过得更糟。她们直到今天还在源源不断输出的来自家族的爱和关心,给了我和我的小朋友很大的安慰与支持。
穿越几十年的时光,一路到今天。一生遇到过很多苦难内心有隐秘却不知如何表达的不甘的奶奶,也有着自己的处事哲学。虽然对小辈会有暴躁的时刻,长辈口中的奶奶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着“吃亏是福”的人际准则。要对身边的人好,把好的东西与朋友分享,艰难岁月里奶奶的这份准则,也让周围人对奶奶和我父母辈的人多了很多善意。天井大院里有文化的邻居老师们,想来在奶奶忙碌时帮着照顾了我的父辈,也在教育上影响了他们。加上那个我儿时印象里整日坐在角落晒太阳读书的爷爷的影响,让父辈的人个个成为尊师重教的人,也赢得了许多老师们对他们的关心帮助。也因此,总体来看,父辈们还是完成了他们自己的代际任务,在各个方面都远远超越了自己父辈的高度。
所以经常自称没有“文化”的奶奶,以其质朴的认知,已经做了一位合格的曾祖母。即便在我强势的外婆贬低她责骂她之后,她也没有过多介入儿子的婚姻。对于长大后的我,她也是以一种你念书很好,是有知识的人的敬意看待的。虽然我还是时不时听到某些长辈对我埋怨她的重男轻女、偏爱小儿子和孙子并总是把其他子女给她的“巨款”转眼拿给他们俩以及我儿时她对母亲和我的不公等等,然而这又如何?不患寡而患不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觉得不均的人,自己的经济和精神高度都还不自足。把其他子女的钱给了小儿子和孙子这件事情,是有办法从技术上解决的。比如限制现金的总额,而直接给买吃穿用物。至于重男轻女这件事情,纠结的不该是长辈的观念,而是女性自己的独立。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径,让别人在心底无法看轻你就可以了。当然,还是要感谢我的父母在儿时尽量避免了让我被区别对待,逢年过节会包好红包让奶奶一起给我,而不用眼巴巴看着男孩有而我没有。
奶奶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用文字回顾她的一生,很简短,很平凡,并且想必还有很多我这个晚辈未曾听闻的细节经历和角落。虽然平凡,但却也很努力地活过了,并以自己的一生做了他们那一代人那一个阶层很典型的一个样本。
本来就个头小的她现在因为疾病、插管、无法进食而变成更加小小的一团。已经营养很不良的她全身浮肿、臀部变得很硬,不舒服地想要拔掉管子却被束缚住手脚——所有人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还能好转一些,再多维持一段日子。但这样的日子真的还能来么。昨天去护理院看她,听着她带着呼吸插管艰难粗重的呼吸声,感觉到她因为我温柔的抚慰问话声而一直注视我甚至在我坐在隔壁病床上看书时也不移走的目光,我心绪复杂。在那个目光里,我能感觉到她强烈的不想离开的求生欲,但是那粗重的艰难的呼吸声,我又感到生死面前的无能为力,希望她能够少一点痛苦地离开。想到琼瑶,如果我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且努力地爱过活过追梦过了,且还有还算优秀的孩子和朋友们会在这世上继续记得我一阵子,我也会想像琼瑶一样掌握自己的生死选择权,不要经历痛苦地离去。长辈们说,在我带小朋友早一步离开去小姑家的时间里,奶奶的意识变得模糊,对着每一个去床边的人双手合十拜谒。她在表达和祈求什么?是求人解除她的痛苦,还是求神让她好转一些,在这尘世再多停留一阵?
吃完晚饭回到医院,在长辈们到边上商议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我带着小朋友在病床边陪她,让小朋友跟我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告诉她我们都会陪着她,希望她能多一份慰藉的力量。我的小朋友很棒,先前陪他看完寻梦环游记、做过生死启蒙之后,似懂非懂的他没有被病房的安静和曾祖母的弱小苍白而害怕,很自然地拉住太太的两根断指,安静地陪着他。最后离开的时候还跟太太说再见。相比那个心里已经知道母亲不久于人世却在嘴上还是不肯开口慰藉自己母亲的父亲,要率真得多。或许奶奶对我注视的目光里,也有希望我跟父亲为她求得和解的意思吧。
趁着生命能量尚充沛,去感受生命,去好好活出自己,与这世界来一场有趣的嬉戏。可以确定的是,下一辈的我们,都还算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和专注方向。学厨艺的小弟,遇到一个懂市场的弟媳,其化学反应是功业翻倍。学美术的弟弟虽然还有种种心灵问题人生路径要趟过,期待他开悟升华内在才华的一天。学心理的妹妹,已经在教育系统内找到自己的仕途与专业双重方向。至于我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深钻的领域,所需要的是深入锻炼整合自己累计多年的核心能力,放大和提升媒介传播的加持力量,坚持下去,做时间的朋友。
只希望,下一代的我们,能延续上一代的向心力,不要因为各自为政而稀释了家族的亲情与力量。无论还有多久,愿奶奶在尘世和天际都能少一点痛苦,多一点喜乐。